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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七章 與花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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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頂方蓋紅轎,轎身之上有金漆飛鳳,似正展翅翱翔。

轎伕停放下轎子。

轎簾卻沒有被掀開。

轎中果不其然地傳出了於公公的嗓音。

高揚卻又柔和的嗓音。

“呈上來。”

於公公說呈上來的意思,自是由兜率幫幫主笑面彌勒親手將“者”字金印呈遞入轎。

笑面彌勒便也是這麼做的。

想必雙方都覺著任何客套寒暄都顯得多餘,是以都直入主題。

笑面彌勒隻身近前,四個轎伕一動不動,沒有退到一旁,也沒有要掀轎簾的意思。

要麼是笑面彌勒把金印遞入轎簾中,要麼是於公公把手伸出轎簾來取。

可前者未免有冒犯之意。

後者則多少要教於公公失了身份。

似乎少了一個來轉呈金印或是掀開轎簾的人。

當然,於公公未嘗不能親自將轎簾掀開。

如此也能說明於公公不擺架子、平易近人。

於公公未再出聲。

笑面彌勒自當送印送到位。

單手託著金印,站定在驕簾前一尺處,只需抬手即可穿簾而過,將金印送入轎中。

那只手和手上所託著的金印已懸停在轎簾前。

再進一步,要是朝堂上的言官在此,勢必給笑面彌勒扣上個大不敬之罪。

可若到此為止,總得要於公公伸手來把金印接去。

四個轎伕目不斜視,要不是四人還可見胸膛呼吸起伏,否則已可當作死人看待,就像是不存在一般。

一直杵在後邊的影佛終於把視線放到了方轎上,等著看於添要怎麼玩出花來。

下垂的轎簾微微向前晃動,看來於公公確實打算伸手接印。

然而轎簾完全像是個沒見過世面卻誤入風煙樓的處子,面對已經坐到膝上、楚楚動人、如花似玉的佳人,只輕撫了下對方便害羞地縮回手。

似乎剛剛推動轎簾的只是陣微風?

左右窗緊閉的轎廂怎會有風從內往外吹?

難不成是於公公的呼吸?

笑面彌勒好像從沒對這些問題有任何顧慮。

見轎中的於公公說了三個字後再無任何指示。

改換為雙手託印,稍稍躬身前傾,主動以低沉沙啞的嗓音開口問道:“提督大人,金印在此,是否需要足下遞入轎中?”

笑面彌勒在莆田郡時顯露過一次“真容”,此次進宮得於公公特赦免於摘下面具,聲音卻得同那老邁形象相符,否則也有欺瞞之意。

於公公輕嗯一聲。

得到允許的笑面彌勒不再有任何遲疑,雙手託著金印穿簾而入。

在其雙手沒入轎簾的剎那,似乎又有一股輕風從轎內吹出。

纏繞過笑面彌勒那雙裹在手套中的手,像是把無形枷鎖將之束縛住!

於此同時,轎內吹出的輕風驟然變為狂亂之風,由頭溫順綿羊變為憤怒狂獅,嘶吼著向前衝刺、騰躍、撲出!

金色綢緞質地的轎簾轉眼間便被這股狂風撕得粉碎!

化作萬千絲緞或碎片紛揚至空中七八丈悠悠飄落。

從轎中刮出的風依然在向前狂奔不羈。

好在轎子停在空曠處,除了轎簾外,周遭再無他物遭到破壞。

數息之後,才隱約聽得十餘丈外大殿石階扶手上的石獅子咣噹墜地。

至於笑面彌勒是被那股狂風給碎屍萬段了,還是給狂風刮到九霄雲外,轎中人並無從判斷。

影佛也總算看清了敞開轎簾後轎中的景況。

原來坐在轎子裡的人不是於添。

甚至轎中人也不是坐著的。

轎廂內撤去了平常用的躺椅,正好能容人站著。

轎中人是個老者,束起灰白長髮,身高臉長,氣度雍容,穿著宮中侍衛服,手中卻是柄出鞘的狹長太刀!

那一計壓抑了大半月憤滿、沉澱了大半天殺意、醞釀了大半個時辰內息的風拔斬蘊含著他畢生功力與必殺仇敵的信念。

一擊落空後,老者的目中有茫然,有蕭索,有無奈,有不甘。

正當他重整旗鼓,打算衝出轎子與仇敵以死相拼之時,耳中卻傳來聲炸響。

他的雙耳登時飆射出兩股血注,兩眼一黑,腦袋發昏,竟就此一命嗚呼!

老者死得當少有痛楚。

至少影佛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他看到笑面彌勒踩著“金印”從轎子正上方落下一瞬,老者已毫無知覺地倒下。

接下來轎子四分五裂,“金印”把老者半邊腦袋壓扁砸碎、血汙亂濺,指定比直接昏死過去要痛苦千倍百倍,哪怕也只是短短一瞬。

四個轎伕終於也散開了些。

畢竟那轎子炸燬的威力實在不小。

而轎中人的死狀也實在悽慘血腥了些。

啪~啪~啪!

當四分五裂的殘碎轎子七七八八零落一地,悠揚輕緩的拍掌聲環繞於殿宇廣場之間。

“好身手!”

於添那高揚柔和的嗓音響起。

復又道:“看來彌勒幫主沒把真正的‘者’字印帶來?”

笑面彌勒把所謂“金印”從血汙中踢出,那方形金塊叮叮噹噹地滾動著繞畫出個不規則的血色圓弧,冬隆倒地,現出原形。

那只是塊打造成方形的普通金塊,如若方才沒有與轎子來番親密激碰,連劃痕都不會有,更別說刻有任何圖桉或文字。

這金塊當然不會是“者”字印。

笑面彌勒衝那金塊瞥了眼,又看了眼已不成人形的轎中人,緩緩回道:“提督大人與在下見面都這般遮遮掩掩,甚至想栽贓我二人個勾連外賊入宮行刺的大罪,我又何敢把金印帶入宮中?”

於添悠悠道:“彌勒幫主此言差矣,咱家要是不誠心又怎會將你二人請入宮中,更為此清退諸多守備?至於反賊,咱家更不知從何說起?”

笑面彌勒道:“紅衣教甲堂副堂主宮篤,難道提督大人不識得?”

於添訝異道:“噢,還有這事!咱家只聽此人自稱宮竹馬,善口技,覺得有趣,便請來玩玩,哪知對方竟有這層身份!這麼說來彌勒幫主剷除此獠可是大功一件,咱家定為你請功!”

笑面彌勒朝東面一道宮牆拱手道:“那便多謝於提督了。”

於添道:“可惜皇上今日龍體抱恙不便叨擾,而且彌勒幫主也沒將金印帶來,咱家只能先把二位請出宮了。”

笑面彌勒從黑袍袖中抖出一條紅豔豔的絲織手帕,抬手道:“且慢,金印沒帶,但這條手帕上卻有今早剛印上去的‘者’字印圖畫,於提督不妨看看?”

片刻沉寂之後,於添回道:“既如此,也好。”

話音剛落,一道身影便如朝陽般從東面宮牆處飄身飛來。

那人頭戴金絲籠冠,身著朱鳳玄色錦衣,面頰豐潤無須,揹負雙手,笑臉盈盈。

不是權傾朝野的於添於提督,還能是誰?

朝陽升起,賦予諸多動植物以生氣。

於添一出現,似也重新賦予四個柱子般的轎伕以靈魂。

四個轎伕動了,向著同一個目標發難。

他們也很是識趣,知道自己四人的對手是影佛。

都繞開了笑面彌勒,直朝影佛衝去。

四名轎伕毫不意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身影行動之快如電光石火。

四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後,呼吸間已封死影佛所有退路,讓對方成為籠中困獸。

他們或頂膝,或掃腿,或揮拳,或拍掌。

就算影佛能避開他們第一招,他們還有兩招、三招、十八招在等著。

就算影佛能招架住他們一人、兩人的攻勢,另兩人也會讓其吃足苦頭。

在他們看來影佛今日入了宮,就得變成死佛了。

笑面彌勒只盯著於添來向,對相伴而來的影佛不管不顧。

影佛也好容易才將目光從同一方向收回,挑了挑粗獷的雙眉,似對四隻擾人看戲的蒼蠅頗為煩悶。

雙手合十,一觸即分。

再分開時,雙手已非雙手,而是十雙手,百雙手!

合著影佛那黝黑的膚色、怒目金剛般的神情、腦門上似有如無的戒疤以及一身黑袍,瞧來宛若尊千手黑麵怒佛!

當先衝拳而來的轎伕被“兩隻手”拉過身子,拳鋒調轉向影佛左手邊。

右側頂膝的轎伕被“三隻手”拍轉向影佛身前。

後方拍出雙掌的轎伕被“兩隻手”扯往影佛右手邊。

左側掃腿的轎伕被“三隻手”托起身子順勢扔往影佛身後。

影佛立定未動,朝他攻來的四個轎伕卻圍繞著他轉了小半圈,分別將各自的頭一招餵給了各自同伴。

一人被衝拳擊中心窩,一人被頂膝撞中後腦勺,一人被雙掌拍中胸肋,一人被掃腿蒙了臉!

所幸四人都練過橫練外功,結實抗打,內功根基紮實,僅是出現了短暫的不適和發懵,立馬又組織起第二次攻勢。

可這回卻是影佛後發先至,不是拍碎了他們伸來的手骨,便是拗斷了他們甩來的腿骨!

咯咯啦啦的沉悶脆響之後,便是四個轎伕頂不住劇痛的叫嚷哀嚎。

如果說四個轎伕是四根石柱子,那影佛就當是根金鐵澆築而成的柱子。

儘管不如四人粗壯,卻更為堅硬剛強,無可比擬!

慘叫聲只開了個頭便戛然而止。

影佛覺得太是聒噪,便直接一人送一手刀,砍斷了他們喉管,絕了他們的生息!

四個轎伕直挺挺地倒下,在影佛立足的四面首尾相接,正巧連成個方形。

影佛沒有刻意去促成這巧合,更沒把目光在四人身上多耽擱一刻。

抬眼看去,於添在離他們尚有不足二十丈時落地,不緊不慢地走來。

笑面彌勒單指轉動起手帕,待於添走近十五丈內揮手甩出!

“請於提督過目!”

質地柔軟觸手絲滑的紅色手帕彷彿變成了可在十餘丈外傷敵害命的飛輪飛射向於添!

……

……

青的白的紅的黃的。

紫的綠的藍的粉的。

大的小的尖的扁的。

各色各樣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小飛輪,在謝飛身周呼嘯來去。

可無一能劃破其衣袍,乃至留下點花彩,更別說觸及謝飛外露於衣褲外的血肉。

正應了那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如果謝飛的對手不是花太香,那謝飛定是傳說中的萬花使者,而非葬花惡徒。

但謝飛的對手就是花太香。

《花開二十四》之所以被稱道為江湖上最漂亮的功夫,便因其打鬥手段以內力御花為主,想必真正仙家的御物手段也不過如此。

而花太香就當是那神話中從天上下凡的花中仙!

整座御花園的花,因他袖袍一揮而舞,隨他手指所向而戰!

只見花太香單掌一收、一放、一推。

糾纏謝飛盞茶功夫毫無斬獲、鬱郁不得志的萬千飛花忽而得令“鳴金收兵”。

先是迴環倒飛一陣,隨而在空中肢解分散為片片花瓣、根根花軸。

再照花太香一推的指令,化作密密麻麻的花雨向謝飛傾瀉而去!

說來也奇怪,本如暴雨傾盆的漫天花瓣逼近謝飛還剩三尺之距時便像是撞入了堵無形之牆。

花雨還在斜向下著。

去勢卻放緩許多。

謝飛所面對的好像也不是花雨,而只是堵空當百出的厚厚花牆。

縱然和花牆相向而行,謝飛也能輕鬆在片片花瓣、根根花軸間尋見空隙,頂多用葬花劍撥開些許花瓣密實處,從容走過這厚花牆。

只是為免被這些花瓣繼續煩擾,謝飛也給予了還擊。

道道銀芒在這花牆中穿梭來去。

十數息之後,花瓣盡成齏粉,花軸皆為爛泥。

徒留一地斑斕花彩。

花太香見此沒有太過意外,眼神卻暗澹了不少。

這是花太香少有的慍色。

花太香未趁此宣洩怒意,反是耐著性子,問道:“這招是‘落絮輕沾撲繡簾’?”

謝飛嘆道:“是了,養花人總有葬花之時,無怪乎會去讀這首詩。”

花太香好像聽到了這些年來最好聽的笑話,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換在不識花太香之人眼中,恐怕會被這笑得花枝亂顫的美人迷得神魂顛倒。

不待一臉疑惑的謝飛發問,便聽花太香哂笑道:“曹大家的巨著已傳誦千載,無數女子將之視若閨中不可不讀之書,風塵女子尤愛其中故事與詩詞,區區一首《葬花吟》,她們無聊時能品,她們賣笑時能唱。你只是將所創劍法強套入詩詞中,又何必高高在上,自以為是!”

謝飛聽到“她們賣笑時能唱”心中本有怒氣,再聽到“高高在上”時,又尋思花太香所言不差,自己視若珍寶、旁人視如糞土之事多了去了,拿旁人所作詩詞引以為傲無怪惹人恥笑,遂不爭辯,認下奚落。

花太香沒料到謝飛這麼直白地“低頭認錯”,輕哼一聲,伸手朝草甸中開得處處花團錦簇的澹紫色花被一番招搖。

那一朵朵澹紫色的蔓馬纓丹應招脫離花梗。

先聚合成片,後接續成段,終化作條十餘丈長的紫花巨蟒盤旋著將謝飛纏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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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蟒”相鬥中,謝飛一次次將“花蟒”身軀攪散轟碎。

可“花蟒”的身軀總能迅速補足,重整旗鼓,再與他的劍鬥個難捨難分。

謝飛深知此“蟒”非彼蟒,無七寸可尋,或說真正的七寸就是花太香本尊。

幾次三番想破開“花蟒”,欺近花太香。

卻總屢屢被“花蟒”纏附住身軀,雖無傷損,可行動間總要慢上那麼一拍半拍。

如此也教花太香有充分時間與餘地做出避讓。

當然花太香除了祭出蔓馬纓丹花陣外,也沒一味退避。

見已稍佔上風,趁熱打鐵,趕忙以二十四節氣花陣加緊攻勢,徐徐積攢優勢,圖取勝勢!

芒種花陣,玉簪已過了花期,花未開恰如簪頭。

從花枝上脫落後,猶若箭失激射向謝飛。

謝飛本已被“花蟒”纏得挪步為艱,再有銳比麥芒的玉簪噼頭蓋臉打來,哪敢輕攖鋒芒,只得退避三舍。

花太香摘下朵木芙蓉。

此花黃色花芯被六七層深紅如舌的花瓣拱托直立。

將花梗置於雙掌間搓動,花朵旋轉著升入空中。

那一片片深紅花瓣似罩冰霜,花瓣尾端漸趨變白,像是染了寒症之人的舌頭。

整朵花似乎變得越來越沉,可旋轉飛昇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飛旋至謝飛三丈外,片片花瓣方才脫離花芯花軸,席捲向謝飛!

如此再三,花太香送了四朵木芙蓉,為謝飛佈下無所不至的霜降陣,近一步限制其行動空間。

謝飛一退再退,當無處可退時,唯有絕處逢生。

他劍法一變,以魚死網破的架勢帶動著芒種“花蟒”和霜降“飛霜”直朝花太香去處而去。

“隨花飛到天盡頭!”

花太香看明白謝飛這棄守盡攻的取捨。

嘴邊擒笑,折下乾枯的桃花枝,抖了個劍花。

滿園花朵再為花太香所召喚,頃刻間聚攏為花捲,伴著花太香迎向被“花蟒”咬住下身的謝飛!

一股氣浪波紋以葬花劍與桃花枝相擊的中心盪開,澎湃洶湧,聲若滾雷。

整座御花園過半花枝折斷低垂。

“花蟒”也好,花捲也罷,適才飄蕩在空的花朵花瓣簌簌下落。

下了場名副其實的花雨。

花雨中謝飛和花太香隔著半丈相向而立。

謝飛面色慘白,手中的葬花劍已垂指向地。

瞧來甚是妖異狼狽,無法與花雨成畫。

花太香更是面無血色,手中還握著那根桃花枝。

即便葬花劍不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卻也是實打實的利劍,可那尺長桃花枝竟未被斬斷,甚至還冒出了幾處粉色花芽!

但謝飛想必不會去理會那桃花枝都被折下卻反常開花。

因為他的視線全在花太香臉上。

花太香的嘴上咬著朵白薔薇。

大半朵花都已爬滿血色的白薔薇!

謝飛一抹右側下顎,果真有滑膩感,手上血跡與那白薔薇的血色如出一轍。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中招的,感受了下身體狀況,最少三天內無法大動干戈。

回想起一些過往片段,恍然道:“原來,封辰是死於你手。”

花太香笑了。

只是微笑。

因為他怕嘴中的薔薇一掉,再沒力氣去撿。

他含笑倒下,與花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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