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入口設在首都星城郊一處小教堂, 從不起眼的後門進入地下,穿過約五百米裝有遮蔽設施的廊,便進入真的地下城。
地下城方圓五裡, 挑高的穹頂光線柔和, 彷彿真的曠野天空。其下草地綿延,各處宮殿建築由通路相連, 甚至還能看到像交易坊市一樣的地方。
偶爾有三兩行人路過, 隔著一段距離便停下腳步, 朝這邊垂首鞠躬, 有的口裡還念著什麼。
鍾豫看到他們狂熱的眼神,心道什麼玩兒。
“很吃驚嗎?”葉文聿回頭:“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更大一些。”
“確實, ”鍾豫點頭:“腳底下被挖出了山路十八彎都不知道,聯盟實在瞎得令我吃驚。”
葉文聿哈哈笑了兩聲, 解釋說這邊地下並不是沒有聯盟註冊建築, 但都被王庭收購了。外城管理遠不如內城嚴格,加上他們內部有人,佔地佔得神不知鬼不覺。
“不是內部有人,”鍾豫嘲諷道:“像你一樣的不少吧, 能拿到什麼好處?”
“實質性的好處並不多,我們是為了人類更美好的未來。”葉文聿笑。
鍾豫嘴角抽了抽。
“是真的,”葉文聿在主殿外站定:“萬事萬物都在向前發展,聯盟的體制已經過時了。有識之士自然聚到一起, 這才有了我們‘王庭’。”
他後退半步, 微微躬身做了個請入的宮廷禮, 姿態恭敬。
“請進,我們尊貴的客人。”葉文聿道。
陽光被拱門上方的天使雕像遮蔽,在地切割出一片陰影, 延伸進殿內。
鍾豫站在明暗的分界線前,習慣了明亮處的眼睛看不清暗處細節。
他原地站了很久,最終向前邁步。
主殿內莊嚴而冷清,只有兩排侍衛持劍而立,不說不,目不斜視。
葉文聿介紹說這裡是舉行各種儀式的地方,是整個王庭的中心。另外有捷徑以通向所有功能性建築。
“先來看看實驗中心吧,我想你比較關心這個。”他說著,熟門熟路地往一個方向去。
鍾豫不置否,跟著他。
封閉廊裡有熟悉的實驗室常用藥劑味兒了,路過兩個分叉口,開始有穿著王庭制服或實驗員白色褂的人路過。這些人一看到他們,不約而同停下腳步讓路,眼神熱切。
又來了,鍾豫納悶兒,你們又不是邱秋,看我跟看到食堂開門一樣是有病?
心裡的疑惑並沒有表現在臉上,鍾豫始終顯得漫不經心又高深莫測,直到遇見個熟人,他表情終於微變。
“王,”絳珠臉帶紅暈,側身讓路,口道:“你來了。”
鍾豫眼神陰沉下來,腳步沒停,沒有回應一聲,和她擦肩而過。
絳珠便落在原地,遠遠看著他們的背影,眼神痴迷。
“她怎麼在這兒。”等到四周無人,鍾豫鍾豫開口。
葉文聿點開密碼鎖,回頭笑:“不止絳珠一個,我說了,我們有很多志同道合者。”
門應聲開啟,冷氣撲。
這裡是實驗體暫存室,密密麻麻的細培養皿並排而放,像是放大了數百倍的試管架。裡裝著一個個蠕增殖的肉塊,有的還是肉眼看不見的細胞大小,有的已經培養到了半人高。
鍾豫作為最早參加改造計劃的人類,這種技術的瞭解已經相當於半個專家,他明白他看到的景象的。
數百倍的實驗樣本,味著人類基因融合區的數百倍擴大。這是用無數人的生命風險堆出來的資料,聯盟花了三十年研究,得到的不過是眼前規模的百分之一。
葉文聿沒有吹牛,他或許真的有機活下來。
“你瞧,”葉文聿低語:“‘王庭’成立不過短短五年,取得的成果已經超越了聯盟三十年的積累……這其中的問題,你還沒識到嗎?”
鍾豫看他一眼,色冰冷地轉身出去。
葉文聿將艙門關閉,跟在他身後道:“因為聯盟太軟弱了。”
鍾豫得很快,無論他是否回應,都有人停下腳步尊敬的喊他“王”。他眉頭微蹙,直到找到個清淨的小休息室,才停下腳步。
“人類已經到了末路,很多人卻絲毫沒有危機感。”葉文聿不緊不慢地踏入,將椅子拉開:“蟲族的入侵,我們實際上沒有還手之。就算是改造人,只能稍作抵擋為轉移民眾爭取時。這些時,往往還需要拿改造人的命往裡填。”
鍾豫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兒,坐下。
“沒有主權的我們,只能祈禱蟲族不來。祈禱有什麼用呢,萬一蟲族同時出現在所有星球的旁邊,一齊開始吞噬,人類在頃刻滅亡。”
“這時我們只能依賴改造人。更多的改造人,越來越多的改造人。”
“當只有改造人能從蟲族口中活下來時……這何嘗不是一種生命的進化呢?”
說到這裡,葉文聿將頭髮向耳後撩了撩,微微一笑。
“反觀現在的聯盟,這樣先進的生命並沒有給予足夠的尊重。”
“軍中現役的改造人,很多並不願在戰場上犧牲自保護人類。有的只顧自存活,有的只想靠著軍功升官發財,有的因為生活不便開始敵視普通人……追根究底,是因為他們沒有歸屬感,不認為自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他們獲得的權利和‘務’不相匹配。”
“此以往,改造人和人類都不能獲得好處,更妨礙了生命進化,種族延續……鍾豫哥,”葉文聿看向他:“你應該懂的。”
鍾豫深深看他,眼神奇特,半晌才說:“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葉文聿愣了愣,又笑:“人都變的。”
“唔,”鍾豫沒有他的言論發表評論,反而問:“所以呢,二十六個管理員,有幾個認同你們的理論?”
“十二人。”葉文聿知無不言,十分坦蕩:“還有九人知道我們,雖然沒有加入,卻沒有阻攔我們在他們的轄區發展。絳珠和亞爾汗是更高階的骨幹成員,經常在這兒處理王庭事務,你隨時以見到他們。”
鍾豫嘴角勾了勾,笑得有些冷:“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葉文聿笑。
他雖然一天有二十小時臉帶笑容,但此刻的笑和之前都不一樣。
鍾豫好像從中看到了一點他生時代的影子,那個無論上課下課都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閃著光的崇拜眼神。
“弱肉強食的規則下,只有你才配做我們的王。”葉文聿急切道:“當然是你,只能是你。”
“……”鍾豫:“太看得起我了。這個世界上能人多得是。”
“比如?”葉文聿歪頭。
“陳老?北辰基地?你真當星督局的普通人都是傻子嗎。”鍾豫隨口道。
“……”葉文聿神秘的勾了勾嘴角:“鍾豫哥,你和他們呆得太久,思維方式變得軟弱了。”
鍾豫忽然皺眉,原本鬆散的姿勢漸漸緊繃。
“你其實知道的,”葉文聿說:“有些事,很簡單就能做到。”
***
危燕區一行的回程票本來買在下午,結果昨晚出了那檔子事兒,眾人一分一秒都不想在首都星多呆了,索性改簽到了大清早。
只有鍾豫一個人留下來,說還要辦點事。
邱秋在車站,捏著一封信,滿臉不高興。
鍾豫的時候都沒跟他打招呼,只留了個言讓他乖乖跟著大部隊回去。紙質信是給他的,讓他別拆,能拆的時候他自然知道。
客運艦晚點了,星港全是人。
邱秋無聊地捏著薄薄的信,著太陽觀察,很想不聽話的拆掉,又不想惹鍾豫生氣。
發呆,身後文勁驚訝道:“您是……陳老?”
邱秋回頭,看見一位老者。他穿著身聯盟軍制服,相硬挺,但臉上慈愛表情沖淡些肅穆感。
“邱秋是吧。”他問。
“?”邱秋點頭。
“以和老頭子我談談麼?”老者背著手說。
……
客運艦終於以登艦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文勁和桃桃一直站在檢票處等邱秋。急得直冒火時,邱秋終於慢吞吞回來了。
文勁大大松了口氣,拉著邱秋就往裡狂奔,寬大的外套兜了一包風。
“跟你說什麼了啊?”終於找著座位,文勁一屁股坐下來。
“啊。”邱秋有些愣神。
“啊是什麼?”文勁搓搓他腦袋:“怎麼呆呆的,昨天嚇著了?”
“哦,”邱秋回過神:“那個陳爺爺問我,要不要去首都做官。”
文勁一口冰紅茶噴在了前座上。
小眼鏡回頭,幽怨的掏出一包紙巾。
“我日,”文勁擦嘴:“什麼情況?你怎麼回的?”
邱秋接過小眼鏡的紙,抽了張出來:“我拒絕了。”
文勁大讚:“乖!就要這麼果斷!”
邱秋坐的位置靠窗,說是窗,外沒什麼好看的。任何時候睜眼,都是黑漆漆一片。文勁她們買了些零食,每人都分了點給他,邱秋拆了包香蕉片,一口一口塞進嘴裡。
他又想起剛剛的話。
“為什麼呢?”陳老在邱秋拒絕後,好奇問。
“我不喜歡首都星。”邱秋說。
陳老似乎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笑容中帶著點外,又問:“那你喜歡危燕區嗎?”
邱秋說喜歡。
“如果鍾豫不在那裡,你喜歡嗎?”陳老又問。
“……”邱秋沒有立刻回答。
“危燕區的人和首都的人,並沒有什麼區別。”陳老皺紋綻開,笑著說:“你的惡魔食府裡,每天和你說話聊天,在伊甸網上給你投票的人,有很多都來自首都,剩下的分佈在各個你沒有去過的大區。你身邊的朋友,戶籍在首都或外地的不少。就連鍾豫,去危燕之前,曾經是首都人。”
陳老頓了頓,將手中茶杯穩穩端起,笑更深:“人類來來往往,很難明確的貼上標籤——哪怕是這樣,你還是討厭首都,喜歡危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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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嗎?邱秋想著,一口咬碎香蕉片。
好像沒那麼喜歡。
他是惡魔,是慾望的代名詞,他以為了不寂寞而忍受飢餓,以為了別的什麼東西忍受寂寞。
惡魔沒有原則,只為自,喜歡不喜歡,只是人類創造的概念而已。
他得再像人類,騙不了自,鍾豫哥哥才特別喜歡危燕吧。
“唉。”邱秋煩惱地嘆了口氣,有些煩惱。手往兜裡一伸,摸到鍾豫那封信。想找個貼身的口袋放放,發現新衣服沒有內袋,索性往胸口一拍,封在了身體裡。
旅程有些,客運艦陸陸續續停了三站,艦船上只剩了四分之一的客人,都是到危燕的。
文勁他們聊過一場,此刻都睡著了,周圍異常安靜。
“……”邱秋就在這時睜開眼睛。
舷窗外,原本漆黑的宇宙中出現了一道紅霧般的曲線,偶爾有發光天體像流星般劃過,而後越來越密集。
邱秋看了一兒,像感到不安的蟲子一樣坐直身體,推了推熟睡的文勁。
“勁勁姐姐。”邱秋小聲喊。
文勁頭向下一滑,碰到座椅扶手上。
邱秋愣了愣,站起來,環顧四周,沒能叫醒一個人。
客艙前方有投影,顯示當前艦船已經離危燕區很近了,再有十分鐘就能到達星港。
邱秋看了一眼,原地消失,閃身出現在客運艦頂上。
眼熟的綠色星球近在咫尺,同時出現在眼前的還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色小點。
那些東西像雪花,又像碎紙片,從漆黑宇宙中的一點裡憑空出現,扭曲糾結著蜿蜒向前。
危燕區像是死了一樣,沒有艦隊出來迎戰,沒有橙色閃光的警示燈,連燈塔都沒有亮起來。
只是一眨眼,白色的繩團路過,黑色背景的圖畫即刻少了一塊,彷彿被橡皮擦掉了,擦得乾乾淨淨。
這就是蟲族啊。邱秋下識想到。
艦船失控地向黑洞衝去,黑髮少年回頭看了眼遙遠星空,原地消失,變成了一隻半透明的藍色水球。
水球不斷膨脹,先大過戰艦,又大過蟲族隊伍的直徑,大過客運艦,大過近在眼前的燈塔,大過人造衛星……
光怪陸離的畫從邱秋眼前閃過。
啊嗚。
蟲族、客運艦、星球,全部消失在了茫茫宇宙。
***
“呼……不愧是你啊……”
葉文聿深呼吸,半邊身體血肉模糊,一位醫務管戰戰兢兢為他包紮。
王庭已成一片廢墟,幾乎整個暴露在首都星的日光之下。
絳珠灰頭土臉的出現,一腳踩在焦黑的石板上,怒吼:“該死的,你把王搞死了!!!”
葉文聿原本臉色陰沉,見到她反而笑了笑:“關我什麼事,是他自折騰的吧。”
“你把危燕的事告訴他他怎麼能不生氣!”絳珠聲音提高八度。
“哪裡是我說的,”葉文聿嘶了聲:“他自猜到的,我沒想到他這麼不配合,寧死要回去……好了別鬧了,他能活,剛實驗員檢查過了。”
頭頂,一行戰艦飛過。
虎衛亞爾汗帶兵調頭,降落,跳出戰艦後大步來。
“王怎麼回事。弄成這樣,城不都白建了。”他不滿道。
“沒關係,”葉文聿艱難站起來,仰頭看天:“開場舞跳完,到了我們出場的時候。”
“危燕已毀,權威已立。一座地下城而已,以後整個聯盟就是我們的‘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