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不敢置信的看著寧玦。
“寧玦,你這是何意啊?”
“先前學生撿了這套宅院,不知何處去尋主人這才住了進來,現如今物歸原主,房租自當奉上。”
徐階的眼睛瞪得溜圓,合著寧玦一開始壓根就沒打算在這兒長住?
不是徐階沒想到。
是宦海沉浮這麼多年,徐階壓根就沒見過這麼玩的人啊。
收了的宅院還能帶著房租退回來?!
“名如其人,果真是名如其人啊。”
“寧玦,為師年輕時,也如同你這般,你什麼心思,為師都知道。”
寧玦注視著眼前這位“恩師”,對於徐階的事蹟寧玦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當年恩師主持嘉興秋試時,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今日恩師之言與昔日訓斥考生治則君子,亂則小人又有何異?!”
“恩師何至於此?”
寧玦的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的抽在了徐階的臉上,頃刻之間老臉變得通紅。
“環之不周曰玦,逐臣待命於境,賜環則返,賜玦則絕,古來受玦之人,莫不盛極而衰。”
“更況如今汝之眷出自國本而非天子。”
徐階不想勸,但這是嘉靖命他來的,他不得不勸。
寧玦無奈的看著徐階。
“那又如何?”
什麼太子、天子,與我何幹啊!
“砰”的一聲,徐階一巴掌拍在了書案上。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不存有用之身,你要如何克終?!”
寧玦望著鄭重的一拱手倏然道
“不忘初心,方克有終。”
“學生自幼雙親皆故,隔籬偷學亦無蒙師,謝過恩師了。”
說罷,寧玦便正衣冠,起身欲行。
徐階一愣。
“汝話何意?”
寧玦的沒有回頭,而是朝著身後的一高拱手。
“學生謝恩師賜字。”
不待徐階回過神來,寧玦便已然背起了放在院中的箱籠,朝著院外走去了。
徐階的眉頭逐漸緊蹙,雙眸中陡然閃過些許陰鷙。
“不忘初心,方克有終,小赤佬夠狠。”
寧玦是徐階最看不透的一個學生,這讓徐階深感不安。
但黃錦是讓徐階來勸寧玦而並不是讓自己來拿人的。
徐階最多也就是做到這個程度了。
寧玦揹著箱籠,也就是寧採臣揹著的那玩意兒,裡面主要裝了些衣物跟隨身的書籍,寧玦本身也沒打算長住,壓根就沒怎麼把衣服往外拿。
只不過此時的寧玦身著七品官服揹著箱籠倒是稀奇的緊,不少的行人都紛紛側目。
畢竟舉人之上便是妥妥的文曲星下凡了,更何況是朝廷命官,哪一個出門不是前呼後擁,哪裡會自己揹著箱籠。
“寧玦,字克終……表字也有了,這一生也算是圓滿了吧。”
走在路上的寧玦自言自語了幾句。
自從來到大明,他的靈魂便與這具身體的靈魂合二為一了。
“或許你就是我的前世,不過也好,你是牡丹花下死也算快活了,咱倆已經不分你我了,等我帶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享福。”
心裡這麼想著,寧玦的腳也便不由自主的朝著承天門的方向走去。
…………………………
西苑。
將徐階送進寧家後,黃錦便匆匆趕到了西苑覆命。
“皇爺,徐閣老帶了八個俊俏丫鬟,還有四個精壯奴僕,還有兩箱黃白之物進了寧家。”
聽到這裡,嘉靖板了一天的老臉終於逐漸的鬆弛了下來。
“寧玦讓他們進門了?”
“進了,臣眼睜睜的看瞧著的。”
嘉靖聞言嘴角終於戴上了幾分笑意。
“叫太子來聽聽,讓太子聽聽,這就是他的應夢賢佐。”說到這裡,嘉靖的臉上便換上了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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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黃錦心生歡喜趕忙唱喏。
士大夫嘛,嘉靖就還沒見過不貪銀子的。
哪怕是夏言,也是父子兩進士。
終究不是明初那個草創之際了,不圖銀子,你的後人怎麼讀書?不上船,你的後人怎麼考科舉?
這累世積攢的壁壘就已然如同河堤一般立起來了孰能免俗。
不多時,朱載壡便被帶到了嘉靖的面前。
“兒臣拜見父皇。”
嘉靖瞥了一眼黃錦。
“跟太子說過了嗎?”
不待黃錦開口,朱載壡便直接了斷道:“兒臣聽說了,但兒臣不信。”
“為何?”
“寧師不是那般人。”
見朱載壡這麼說,嘉靖笑的更燦爛了。
愛之深責之切。
朱載壡越是如此堅信寧玦不收授賄賂,待會見到了寧玦便會恨的越深。
“黃錦沒有告訴你嗎?”
“父皇是指……?”
嘉靖聞言不屑的冷哼一聲。
“你以為寧玦隻身一人就能在京師置辦下一套三進院落?我大明朝的俸祿何時這般豐厚了?那樣一套宅院,少說也要三百兩銀子,他一個七品官,一年俸祿不過八十石,哪來的銀子買的宅院?”
對於官吏的俸祿,嘉靖是門兒清,但是嘉靖從未打算過整飭。
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更何況這幫科場裡廝殺出來的文臣,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一朝權在手,自有謀生手段。
需要用人時,這一切嘉靖都可以視若無睹,需要廢人時,這些便是嘉靖懸在他們腦門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嘉靖的話,在朱載壡的耳畔好似五雷轟頂一般。
“寧師的宅邸是。”
“自然是徐階送他的,伱現在還覺得你的這位寧師,有你想的那般清廉嗎?”
朱載壡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嘴裡不住的喃喃著什麼。
看著自己兒子的這幅模樣,嘉靖的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些許醋意。
“你不像朕,你皇祖父走的早,沒有人教朕,朕是自己在這紫禁城裡摸爬滾打出來的教訓。”
“長江水清,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
“黃河水濁,但黃河也同樣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
“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濁而偏廢。”
“臨朝亦如是哉,滿朝文武,沒有賢與不賢之分,自古皆然。”
“賢時便用,不賢時便黜,是為王道。”
嘉靖意味深長的彈了口氣。
“這個道理,朱載壡你可明白?”
鐵一般的事實擺在了朱載壡,朱載壡只得兀自低下了頭。
“兒臣知曉了。”
看著認錯的朱載壡,嘉靖終於松了口氣,這個兒子終究沒有辜負自己的期盼,大有人主之像了。
就在這個時候,高忠緩步跑到了嘉靖的面前。
“皇爺……”
嘉靖的臉上浮現出了些許不悅。
“沒看朕在教***嗎?”
高忠面露難色的低聲道:“皇爺,寧秉憲在承天門外伏闕死諫呢。”
“行了,朕知……你說甚?”
嘉靖臉上的訝異絲毫不遜於朱載壡,手足無措的看著高忠。
“他那宅子,是徐階。”
高忠低聲道:“皇爺,寧秉憲揹著箱籠來的,聽說地契房契都退了,還給了徐部堂房租。”
朱載壡猛地抬起頭,看向了嘉靖與高忠主僕二人。
“父皇,兒臣沒賭輸,寧師不是那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