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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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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錐心的絕望。當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結案後,海瑞那顆心也就如八月秋風中的落葉飄零,向趙貞吉遞交了辭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攜老母妻女歸隱田園……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黃昏,秋風已有了蕭瑟之意,院子裡大樹上許多葉子還沒有黃便紛紛飄落下來。

進院前腳步急促,望著後院那道門,海瑞的腳步便放慢了,顯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幾步路就有些漫長。

海門的規矩,儘管住在縣衙的後宅,深戶森嚴,還是一上更便鎖院門,白天門也是掩著。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門邊,便停在那裡。

門內的院落裡清晰地傳來紡車轉動的聲響。海瑞站在那裡,聽著那聲響,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雙手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

門推得很輕,門內的人便一時沒能察覺。海瑞站在門邊,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簷下,海妻一條矮凳坐在紡車前正搖動轉輪專注地紡著紗線。小女兒也蹲在母親身邊,專注地望著從母親手裡那團棉花慢慢變成一條又慢慢在轉輪上變成一線。

海瑞臉上浮出了丈夫和父親應有的愛憐。接著,他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過來了,滿是驚喜!

女兒是從母親的目光中轉過頭來的,立刻一聲驚呼:“阿爹!”小腿飛快地向父親跑了過來。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兒,這才向正屋門口走去。

妻子已經站在那裡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經望向了屋內。

海妻卻沒有立刻答話,目光中也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海瑞的臉肅然了,緊接著又問道:“阿母呢?”

“阿婆在廚房裡。”抱在手裡的女兒答話了。

“阿母去廚房幹什麼?”海瑞立刻端嚴了臉,放下了女兒,緊望著妻子。

海妻這才輕輕回話了:“剛回家,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海瑞緊望著她。

海妻低下了頭:“阿母在廚房做飯呢。”

“豈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側廊廚房那邊大步走去。

跟平時不同,海母完全換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間還系著一塊粗麻圍裙,坐在灶前,正將一塊劈柴續進灶內的火裡。接著站了起來,揭開大鐵鍋上木盆狀的鍋蓋,一片白色的蒸汽騰地冒了出來,海母吹了一口氣,望向鐵鍋裡蒸的那碗紅棗雞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門邊,望著母親的側影,眼中便閃出了淚花,連忙揩了。他在門邊就跪了下去,為了不使母親失驚,輕輕叫了一聲:“阿母。”

海母還是微微驚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從上面望下去,看見了趴跪在門口的兒子。

滿臉的汗,順手撩起腰上的圍裙,海母連忙揩了一把汗,向兒子走過來了:“汝賢,你怎麼回來了?”

海瑞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跪在那裡說道:“兒子不孝,沒有教好媳婦,讓母親受累了。”

“責怪你媳婦了?”海母急問道。

海瑞抬起了頭:“兒子當好好責教於她。”

“快五十了,還是改不了。什麼事不問清楚就責怪人。”海母這句話竟是帶著一絲笑容說出來的。

海瑞怔住了,還是跪在那裡,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

“起來。”海母扶著兒子的手臂,海瑞連忙站起了。

海母:“告訴你吧。你婆娘懷上了。”

海瑞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說道:“有身孕也不過一兩個月,哪就連廚房也不下了?還要累著阿母。”

海母:“我不讓她做。試過了,醃的一罈子酸黃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門有後了。”

海瑞這才溫言答道:“是。”

海母:“既來了,把那碗紅棗蛋端去,給你媳婦補補。”

海瑞:“是。”連忙走到灶邊,看見灶內一塊柴火還有一半沒有燃完,便先將那柴火拿出來,在灶眼裡戳熄滅了,把沒有燃完的半塊乾柴放在灶外,這才從灶臺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紅棗蛋。

海母一直含著笑望著兒子端著蛋走出廚房。

海妻舀起一個雞蛋卻停在手裡,目光慢慢望向門外。

海母已經坐在廊簷下的紡車前,幫著媳婦又紡起線來。海瑞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母親身邊。

屋裡桌子前女兒站在母親的對面,兩眼睜得好大,望著母親勺裡那個滾圓的雞蛋。

海妻見門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對著屋裡,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兒輕步跑過去了,海妻將雞蛋喂到女兒嘴裡。蛋大嘴小,女兒連忙用手拿著雞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嚨裡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來。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又從碗裡舀了一勺湯喂進女兒嘴裡。女兒這才將那半個雞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頭給女兒做了個慢慢吃的手勢,女兒拿著那半個雞蛋,輕步走到一邊,躲在門後吃去了。

海妻這才舀起一顆紅棗送進了自己嘴裡,目光又深情地望向了門外的婆婆和丈夫。

母親和兒子顯然已經說了一陣子話了,這時兩人的沉默,便是海瑞在等著母親對自己選擇的表態了。

海母不停地轉動紡輪,棉線從她的左手裡飛快地轉了出去。這一把棉紡完了,海母不再讓棉線續下去,那棉線便此斷了。

海母望向了坐在旁邊的兒子。

海瑞依然低著頭。

海母也就不再看他,把目光望向院子的上空,慢慢說道:“記得還是你一歲的時候,你阿爹中了秀才,卻怎麼也不肯再去考舉人。那時他跟我念了兩句詩,說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朝政太腐敗。又告訴我這兩句詩是古越歌。我們淳安是不是就是古時候的越國?”

海瑞抬起了頭,眼中有幾點淚花:“回阿母,我們浙江正是古時的越國。”

海母從衣襟裡扯出一塊葛麻的手帕遞給兒子:“你阿爹當年不肯再考舉人,你現在不願意再做官,都是一個道理,阿母理會。”說到這裡,老人家自己的眼中也有了淚花。

海瑞一驚,連忙移過身子給母親去揩淚。海母接過帕子飛快地揩了一下,接著笑道:“我們母子還是說老百姓自己的話吧,‘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在海南老家幾十畝田還養不活我們一家五口?”

海瑞立刻賠著笑:“等到孫子生下來,兒子也沒了官務纏繞,便可以好好教他。就像阿母教兒子一樣。”

海母十分欣慰:“明天我就七十了,見到這個孫子,我也可以安心去見阿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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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阿母仁德天壽,一定還能夠等到抱抱曾孫。阿母,明日是大吉祥的日子,兒子雖有幾個朋友也沒有辦法來給阿母祝壽,兒子心中慚愧。”

海母:“有你在,有媳婦在,雖還沒生,孫子孫女都有了,阿母知足了。明天稱二斤肉來我們一家五口自己做壽。”

海瑞:“是。”

海妻和女兒就在屋內,一直都在聽著屋外母子的說話。聽說有肉吃,小女兒立刻跑出來了:“阿婆,我要吃阿母做的燉牛肉。”

海母今日十分慈祥,拉著了孫女的手:“阿囡懂事,你阿母現在是雙身人,不能做重事。明天阿婆給你做燉牛肉。”

海妻這時也走出了門外:“阿母這樣顧著兒媳,兒媳實在擔當不起。其實李太醫走的時候說過,有身孕要做點活,千萬不能坐著躺著。”

海瑞立刻接言:“李太醫的話我們一定要聽。”

海母:“沒什麼一定要聽的話。大夫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我說了,滿月子以前,洗衣做飯都不能讓你媳婦幹。”

海瑞輕嘆了一聲:“是。”

凡大縣,設了縣丞便在大堂右側院落配有縣丞辦公的地方。譬若淳安,這兩個多月海瑞調往杭州審案,便是縣丞田有祿署理知縣事,一切刑名錢糧也都在縣丞的堂署裡處置。

縣丞為正八品,堂署比知縣大堂小,但一樣設有公案牌告,一樣有堂籤,一樣可以撒籤子打人。

田有祿現就坐在自己堂署的案前,管錢糧的吏首,管刑名的吏首,管差役的班頭,還有管牢獄的那個王牢頭都被叫來了,等著聽田有祿發話。

“海老爺回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不倒黴的時候田有祿還是像個官,這時目光向書吏衙役們遍掃了一眼,“他在省裡辦案出了點差錯,辭官的帖子趙中丞已經送到朝廷去了。剛才見面他也同我交了底,說是朝廷的迴文到來之前他不便理事了,叫我多操心。吃八品的俸祿幹七品的差使,我這也不知走了哪個背字。”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了下來。

書吏衙役當然知道他這不是走背字,這是在告訴大家,淳安縣眼下是他當家,海老爺雖然還沒搬走,已經是個待罪的官了。官場的風氣,打了招呼就得有回應,一時各部門的頭都表態了:

錢糧吏首:“二老爺放心,我們在你老手下當差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懂得規矩。”

刑名吏首:“功勞苦勞都擺在這裡,說不定朝廷的迴文便叫二老爺接了本縣的知縣,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差役班頭:“催糧拿人,二老爺發籤子就是。”

王牢頭:“也是。自從海老爺來了,我那牢裡十間倒有九間是空的。刁民盜賊也該去拿些了。”

“恐怕是要拿些人了。”田有祿見大家都捧自己的腳,精神旺了,“趙中丞的指令昨天發下來的。我們淳安那麼多農戶桑戶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倒不願還絲。這還了得。半個月內,至少收一萬擔絲上來,解到省裡去。不肯交絲的,就都關到牢裡去。”

王牢頭一下子來了精神,轉對差役班頭說道:“老弟,你那裡人手夠不夠?人手不夠,我那裡二三十號人都可以幫你去拿人。”

差役班頭:“衙裡的補貼我可沒法子分給你。”

王牢頭:“不要不要,號子裡關了人,我們還分你們的補貼幹什麼。”

“能少拿人還是少拿人。”田有祿一臉正經打斷了他們,“只要百姓安守本分肯把絲交上來,政清人和還是要緊的。”

錢糧吏首:“二老爺這是一片愛民的心,我們理會得。”

“眼下還有一件大事。”田有祿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肅穆。

四個人都安靜了,一齊望著他。

田有祿:“州里給我打了個招呼,他們探聽到胡部堂的公子從老家要來了,會從我們淳安過。我掐算了一下,就在今明兩天。說完了話我就得到驛站去,在那裡等著。送走了胡公子,再辦催絲的事。”

四個人都嚴肅了。

錢糧吏首:“這可大忽不得。按常例,部堂的公子就得按部堂的待遇伺候。我這就調六百兩銀子給二老爺。二百兩辦飯食草料,四百兩是贄敬。”

田有祿重重地點了下頭:“飯食草料用現銀,贄敬最好用銀票。”

“理會得。”錢糧吏首說了這句望向田有祿,似有難言欲言的話要說的樣子。

田有祿:“有什麼儘管說。”

錢糧吏首:“屬下曾經聽二老爺說過,明日便是海老爺的太夫人七十壽辰。原說大家湊個份子賀一下。還賀不賀,請二老爺示下。”

田有祿確實就在三四天前便跟他們打了這個招呼,當然那時沒想到海老爺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回來,心裡早就沒想什麼賀壽的事了,可屬下既提出了,也不能不給個話。他便坐在那裡,拈著下巴上的茈十分認真地想著,然後說道:“按理,同僚一場我們應該去賀這個壽。可海老爺這個人你們也知道,不喜歡這一套。何況待罪在家,為他想,我們也不要去給他添亂子了。”

這哪裡扯得上添亂子?四個人也就要他這句話而已,立刻齊聲答道:“那就不去添亂子了。”

淳安是大縣,況地處水陸要津,今年鄉下雖遭了災,海瑞來後安定了災情,因此每日早市依舊繁鬧。

江南不比北方,由於種植水稻,百姓都視牛如人,輕易沒有宰殺牛肉賣吃的。因此市面上賣豬肉的,賣雞鴨魚鵝新鮮蔬菜的到處都有,唯獨牛肉檔很難找到。海瑞為了不使百姓認出,清晨出門依然帶著斗笠,半遮著臉提著菜籃在市井人群中慢慢走著,尋找賣牛肉的地方。

走到一個賣茄子辣椒的老漢攤前,海瑞蹲下了:“稱一斤辣椒一斤茄子。”

那老漢給他抓辣椒稱了,又挑了幾個茄子稱了,倒進海瑞的菜籃中:“十枚銅錢。”

海瑞一邊數著銅錢,交給老漢時問道:“請問,哪裡有牛肉賣?”

那老漢望了他一眼:“客官不是本地人?”

海瑞:“路過貴地做點生意。”

那老漢:“問我還真問對了。上槐村李二家昨天的水牛摔死了,正在南門那邊賣呢。”

海瑞:“多謝指點。”提著菜籃向南門走去。

“鎖了!都鎖了!一個也不要讓他們跑掉!”人群前方一聲大喝,街面上立刻亂了!

海瑞抬眼望去,只見淳安縣衙的差役還有大牢的牢卒正在追趕一群賣生絲的百姓。

一些人被拽住了衣領,一些人被掰著手臂,裝著生絲的包袱都被差役和牢卒搶過去了。

差役班頭和那個王牢頭站在那裡大聲吆喝:

“鎖鏈幹什麼的?都鎖了!”

“生絲送到衙裡去!人都抓到牢裡去!”

那些差役和牢卒都從腰間掏出鎖鏈鎖人。

做其他生意的百姓都驚了,一個個拎著自己要賣的東西四處奔散。

海瑞被不斷湧來的人撞過。

“都帶走!”王牢頭大聲喊著。

差役牢卒抓了十好幾人,用鐵鏈牽著向這邊走來。

在明朝吃公門飯第一快心之事便是抓人。因朝廷設了提刑司鎮撫司,專司捉拿大臣,有時抓的甚至是手握重符擁兵在外的大將,這就需要琢磨更多抓人的法門,上行下效,影響到府州縣衙,那些公人抓人的手段比歷朝都狠了許多。如在唐朝,抓人還叫捉人,杜甫《石壕吏》中說,“夜過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可見當時把人還當活的看,需要去捉。在明朝已經不叫捉,而叫拿了,把人當做東西,去拿便是。

“還有兩個,跑那邊去了,拿了!”差役班頭望著跑向海瑞這邊兩個壯年漢子大聲嚷道。

幾個差役牢卒飛奔著追過來了,街市上的百姓紛紛往兩邊躲避。

當街中便只有海瑞一個人站在那裡了,望著那兩個壯年漢子從身邊拎著包袱跑過去,眼看著幾個差役牢卒飈追如狂,漸漸近了。

“站住!”海瑞一聲大喝。

那幾個差役牢卒猛聽到這一聲大喝,下意識便去剎那腳步,有幾個停住了,有幾個一下子停不住,步停了腳還向前滑了好遠,這才都站住了。

“喲嗬!”一個已經滑過海瑞身子的差役並未看出是海瑞,只當有人出來找死,大叫了一聲轉過身來便欲看這個找死的人是誰,可一看到那幾個差役牢卒都張惶地殭屍般站著,這才看出,這個人是海老爺。

遠處,差役班頭和王牢頭也看清了突然出現的海瑞,二人一下子懵了。

王牢頭首先害怕了,望了望被抓在那裡的十幾個人,又望向差役班頭低聲說道:“把這些人都放了?”

差役班頭:“不是說他待罪在家不理事了嗎?待罪了便不是官,去,告訴他,這是二老爺奉趙中丞的命令叫我們幹的。”

王牢頭依然怵海瑞:“那我在這裡看著這十幾個人,你去跟他說。”

差役班頭乜了他一眼:“我也沒叫你來,來了你又這麼怕?”

其他差役和牢卒都望向王牢頭。

王牢頭面子下不來了:“各幹各的差使,我怕什麼了?那你在這裡看著,我過去。到底看是你怕還是我怕。”說著一個人向海瑞走去。

奔逃的百姓都不逃了,慢慢停了下來,有膽大的還走近了些,遠遠地圍著看。

王牢頭走近海瑞便堆出笑來,屈下一條腿行了個半禮:“參見海老爺。”

“跪下。”海瑞聲音不高威嚴不減。

王牢頭那一條腿還沒伸直便僵在那裡,望著海瑞。

海瑞見他兀自不跪兩眼閃出光來:“衙門公幹之員見堂尊行什麼禮都不知道嗎!”

王牢頭囁嚅著:“不說海老爺在家裡待、待……”

海瑞:“待什麼?”

“待罪嗎?”王牢頭咬著牙說完了這句話。

海瑞冷笑了:“你聽誰說我在家裡待罪?”

王牢頭有些發瘮了:“二、二老爺……”

海瑞:“二老爺叫大老爺在家裡待罪,大明朝的王法什麼時候改的?”

王牢頭雙腿一屈跪下了。

那些差役牢卒都跟著跪下了。

“為什麼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海瑞緊盯著他。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二老爺說奉了趙中丞的命,淳安的百姓借了織造局的糧,現在要立刻拿生絲還糧。”

海瑞:“你是個管大牢的,為什麼也出來抓人?”

王牢頭:“回堂尊的話,趙班頭那邊人手不夠,叫小的出來幫忙。”

海瑞又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你們是想把淳安的百姓都抓了!”

王牢頭:“堂、堂尊,這可不幹小人的事,上有二老爺,下有趙班頭,小人只是臨時調來幫手的。”

海瑞盯著他:“田縣丞現在哪裡?”

王牢頭:“稟堂尊,聽說胡部堂的公子來了,二老爺去驛站侍候差使去了。”

海瑞眼中又閃出光來:“侍候差使?胡部堂的兒子是朝廷什麼官員?”

王牢頭:“好、好像沒有什麼官職。”

海瑞:“立刻去驛站,把田有祿叫來,就說現任淳安知縣海瑞不待罪了,只怕還要升官。現在在大堂等他。”

王牢頭:“大老爺……”

海瑞:“去不去?你不去現在就免了你的牢頭,叫別人去。”

王牢頭:“小人立刻就去。”爬起來飛奔而去。

海瑞又把目光掃向跪在地上的那些差役牢卒:“去告訴你們那個大落落的趙班頭,叫他立刻把百姓放了,東西還了,都到大堂來。”

“是!”那些差役牢卒一齊磕了個頭,慌忙爬起,向兀自大落落站在那邊的差役班頭和那群依然抓著百姓的差役跑去。

海瑞拿起擱在菜籃上的斗笠,提起菜籃,一個人回身走去。

街兩旁圍觀的百姓都跪下了:“海老爺!”

那個剛才賣茄子辣椒給海瑞的老漢就跪在人群前,膝行了兩步,雙手捧起十枚銅錢:“小民老花了眼,竟沒認出是青天海老爺。這錢請海老爺拿回去。那點辣椒茄子小民自己種的,海老爺要看得起,就算小民送給海老爺了。”

海瑞伸出一隻手攙起了他:“買東西付錢與看得起看不起無關。老丈既有這片好意,就請幫我做點事。”

那老漢:“海老爺只管吩咐,小民去做。”

海瑞又從袖裡掏出一吊銅錢:“煩你去南門口給我買兩斤牛肉送到縣衙後宅我的家裡去。錢要是不夠,家裡人會補給你。”

那老漢雙手捧接過那吊銅錢。

“拜託了。”海瑞又望向滿地跪著的百姓,“父老們都起來,該幹什麼去幹什麼。你們也沒犯王法,我也不在公堂上,不要見著就下跪。”

百姓們依然跪著。

海瑞便不再說什麼,戴上斗笠提著菜籃大步向衙門方向走去。

無數雙百姓的眼睛送著他前行的背影,鴉雀無聲。

大堂衙前的堂鼓聲敲響了,一陣陣傳來。

海瑞開啟了面前那只木箱上的銅鎖,揭開了箱蓋,他的那套七品官服官帽和那方淳安正堂的大印顯了出來。

海瑞卻停住了,靜靜地站在箱前,望著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官服官帽,望著那顆用黃布包著的淳安正堂大印。

嚴黨依然未倒,鄭泌昌何茂才雖被正法,趙貞吉推行的依然是前任的苛政,遭受重災的淳安竟也未能幸免。決意辭官的海瑞又被激起了為民抗爭的憤怒。全身而退既已不能,直接跟趙貞吉一爭便勢所必行。他要吼出自己的最後一聲,上震朝廷!

堂鼓聲越敲越響了,海瑞更不猶豫,倏地拿出官帽戴上,接著拿出官服抖開穿在身上,系上腰帶,再捧起那顆用黃布包好的大印,向前面大堂走去。

堂鼓聲把錢糧書吏刑名書吏和三班衙役從各處都催來了,這時都在大堂上站好了班。

差役班頭領著那群抓人的差役牢卒這時也只得都奔來了,把個本不寬敞的淳安縣衙大堂站得黑壓壓一片。

海瑞捧著印走到大案前坐下,靜坐不語本是他的習慣,這時更是一臉的嚴霜,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這是在等,在等著王牢頭把田有祿叫來。

跑到驛站,又領著田有祿的轎子跑回來,王牢頭已是滿臉滿身的大汗,進了衙門口也不等田有祿,自己先奔上大堂向海瑞跪下:“稟大、大老爺,小人將二老爺請來了。”

海瑞也不接言,目光向堂外望去。

田有祿雖有些驚疑卻仍作鎮定向大堂走來了。

上了堂,二人的目光碰上了,海瑞畢竟尚未罷官,田有祿還只好以下屬見堂官之禮向他一揖:“卑職見過堂尊。”

按規制,知縣大堂的大案邊擺有縣丞的一把椅子,海瑞這時卻並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當著這麼多衙門的公人,田有祿有些掛不住了,目光瞟向那把椅子,又抬頭望了一眼海瑞。

海瑞依然不叫他坐:“我問你件事。”

田有祿只好站在那裡:“堂尊請問。”

海瑞:“為什麼派人抓百姓,搶百姓的生絲?”

田有祿挺直了腰,從懷裡掏出一紙公文:“堂尊有所不知,我淳安縣今年借了織造局那麼多糧食,現在也到該還的時候了。這是巡撫衙門趙中丞的公文,堂尊是否一看?”

海瑞冷笑了一下:“你口口聲聲稱我堂尊,省裡的公文卻揣在懷裡,還問我看不看?”

田有祿怔了一下,接著又鎮定地說道:“堂尊已經向趙中丞遞了辭呈,趙中丞的公文自然便下給屬下了。”

海瑞:“公文上直接寫著下給你的嗎?”

田有祿這回真的怔了,自己拿著那紙公文重新看了起來,不好說話了。

海瑞:“回話。”

田有祿:“公文當然是下給淳安縣的……可巡撫衙門的上差卻是親手交給屬下的。”

“咄咄怪事!”海瑞聲音陡轉嚴厲,“《大明會典》載有明文,現任官不管是調任還是辭任都必須見到吏部的迴文。吏部現在並無迴文免去我的淳安知縣,巡撫衙門卻把公文交給你,你竟也拿著公文擅自行知縣事。淳安正堂的大印現在就在這裡,你是不是也要拿去?”

田有祿:“堂、堂尊,你自己不也跟屬下說,叫屬下……”

“我跟你說了我是在待罪等候處置嗎!”海瑞目光如刀緊盯著田有祿,“你跟衙門的公人到處散佈,說我已經待罪了,請問,我待的什麼罪?”

“待罪的話卑職可沒有說!”田有祿一下子慌了,“誰敢如此挑撥縣尊縣丞!”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頭王牢頭:“田縣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挑撥縣尊縣丞可不是輕罪。”

這就不得不為自己洗刷了。王牢頭立刻抬起了頭:“二老爺,你老可是說過海老爺在省裡犯了錯,正待罪在家。這話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聽見,怎麼反說是小人們挑撥了。”說著望向了差役班頭。

差役班頭卻比他油滑得多:“或許是二老爺聽信了誤傳。”

海瑞不看他,只盯著田有祿:“是不是聽信了誤傳?”

田有祿出汗了:“也、也許是誤傳……”

海瑞:“既是誤傳,那就是說我並沒有待罪。省裡的公文現在是不是應該給我看看了?”

田有祿連忙走過去將巡撫衙門那紙公文雙手遞給海瑞。

海瑞飛快地看了,接著將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大聲說道:“沈一石當時將糧運到淳安跟我說得明明白白,那些糧都是織造局奉了聖命賑濟淳安災民的糧。萬民頌聖之聲猶在,為何還要追討皇上賑濟災民的糧?這紙公文於理不當於事不合,不能聽從。”說到這裡他竟當著滿堂的人將那紙公文一撕兩半,接著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著紙蝶般飛舞飄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睜大了,懵在那裡。

“堂尊。”田有祿終於省過神來,“擅自撕毀巡撫衙門的公文,這個罪我們可擔不起。”

海瑞:“有我在,還輪不到你擔罪。你的罪,我正要問你。”

田有祿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麼罪?”

“你的父親接回家奉養了嗎?”海瑞突然話鋒一轉,緊盯著田有祿。

田有祿哪想到他突然又會問這個事,立時怔在那裡。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這就是你的罪。身為淳安正堂,下屬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分所當管。參你的公文我已經想好了,寫完後我會立即上呈都察院。你還有何話說?”

田有祿這才真慌了,腿一軟跪了下去:“堂尊明鑑。卑職本已將家父接回家裡奉養,無奈家父與兒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與兒媳不和?你幹什麼的?”

田有祿:“堂尊明鑑。自從堂尊奉命去辦欽案,淳安縣的事都在卑職一人身上,忙得卑職焦頭爛額,家裡的事實在管不過來。”

海瑞一聲冷笑:“自己的父親管不過來,上司的兒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厲害田有祿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當這個知縣以來,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驚嚇,鬱悶憋屈自不用說,擔驚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辭官了,原想終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結一把上司,趁這個機會或許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幾件事還沒做完,就讓他揪住了。現在竟然又追問胡部堂兒子這件事,牽涉到浙直總督也要追查,田有祿心裡也有了氣,心想在這件事上決不能服軟。

田有祿抬起了頭:“堂尊,卑職是縣丞,禮敬堂尊是規矩,禮敬胡部堂更是規矩。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卑職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說得上孝敬。堂尊這個話卑職萬難接受。”

海瑞:“你是怎麼接待的?”

田有祿:“他從我淳安縣過,我們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禮接待。”

海瑞:“二百兩銀子的飯食費,四百兩銀子的贄敬,是你從自己家裡拿出來的?”

田有祿又懵在那裡。

海瑞:“一毫一釐均是民脂民膏。一家農戶全年穿衣吃飯也不過五兩銀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兩銀子。張書吏,你管錢糧,你替我算算,六百兩銀子是莊戶人家多少戶一年的衣食錢?”

那錢糧吏首一直縮站在一邊,這時問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過來是嗎?”

那錢糧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個以主待客之禮。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銀子,你這個主人當得真是大方。你說我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這個例子寫在朝廷哪個條文上,你拿來我看。”

田有祿哪裡還有話說,跪在那裡不停地流汗。

海瑞緊盯著田有祿:“我再問你一句,胡部堂的兒子你以前見過嗎?”

田有祿:“回堂尊,以前沒、沒見過。”

“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來,“我和胡部堂見過面,而且有過深談。胡部堂本人就對搜刮民財耗費官帑以肥私囊深惡痛絕。真是他的兒子,就不會接受你這樣的贄敬。接受你的贄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兒子。拿我的籤,帶著差役把這個人抓起來,你親自送到胡部堂那兒去。”說著從籤筒裡抽出一支紅頭籤扔在田有祿面前。

田有祿知道自己這是又倒了血黴了,再也顧不得面子當堂磕起頭來:“堂、堂尊容稟,州里給卑職打的招呼,這個人確實是胡公子。再、再說,四百兩贄敬的銀票現在還在卑職身上,並沒有給他。卑職怎麼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兒去。卑職萬萬不敢接這個差使。”

海瑞:“不接這個差使也可以,你就脫下官服官帽,等著杖四十,流三千裡吧。”

田有祿眼睛睜得好大:“堂尊,卑職犯了什麼罪,你要這般置卑職於死地?”

海瑞:“我沒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於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條文。為了巴結上司,拿官帑行賄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賄賂的惡名,其罪一。虐待親生父親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裡也有,翻翻看,犯了這二條,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裡。”

田有祿知道這是來真的了,立刻說道:“堂尊,念在這幾個月卑職侍候的份上,容卑職先把家父接回家奉養,再把胡公子……或許不是胡公子,就是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海瑞見他驚惶失魄的樣子又好氣又可憐:“你的父親我會安排人去接。你現在立刻把驛站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卑職就去,卑職這就去。”田有祿都快要哭了,“卑職立刻帶人把、把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兒去。”

海瑞:“去吧。”

田有祿站了起來,滿臉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睜不開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頭:“你帶人跟我去。”

那班頭這時竟假裝沒聽見,眼睛望著別處。

海瑞歷來深惡痛絕的就是趙班頭這樣的衙門差人。晚年他曾經用“貪惡欺滑頑”五個字概括這等衙門差人,稱之五毒之人。此時見這趙班頭兀自這副模樣,動了真怒,猛地抓起驚堂木一拍:“跪下!”

趙班頭剛才還裝模作樣,這時竟像彈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爺有何吩咐?”

海瑞:“縣丞派你差使,你沒聽到?”

“什、什麼差使?”趙班頭兀自裝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連忙改口,“聽、聽到了,押送人。小的這就去。”磕了個頭站起,立刻對幾個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趙班頭定在那裡。

海瑞目光炯炯掃向堂上一幹公人:“這個姓趙的班頭,在街市上以為我待罪在家便視若不見,現在見田縣丞有了干係又翻臉不理,可見這個人平時對小民百姓何等兇惡!常言道‘身在公門,手握人命’。要是� �們都像他這樣,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頭。”

王牢頭連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裡是空的嗎?把這個姓趙的班頭關進去,聽候處置。”

“是。”王牢頭哪敢猶豫,爬起來走到那個趙班頭身邊,“走吧。”

那趙班頭:“大老爺,小的有錯也不至坐牢。”

海瑞:“無視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設牢房了。帶下去!”

王牢頭向跪著的兩個牢卒示了個眼色,兩個牢卒爬起來,一邊一個拉住趙班頭的手臂把他扯了起來。

王牢頭:“走吧。”

三個人押著那趙班頭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幾個差人:“你們跟田縣丞去驛站。”

幾個差役大聲齊應:“是!”

田有祿在前,幾個差役在後,慌忙走出了大堂。

錢糧吏首刑名吏首還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著頭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家家百姓顆粒無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還住在窩棚裡,全指著新產的那些生絲度過荒年,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居然四處抓人,奪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們這樣做還像個人嗎!”

一干人等頭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撫衙門追稅的公文我已經撕了,請求朝廷免稅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讓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會讓淳安的百姓死。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討稅賦,尤其不許抓人。誰再敢抓人,就到牢裡跟那個趙班頭做伴去。都聽到了嗎!”

所有的人:“是。”

這一句答得真是有氣無力。

上百架織機發出的聲音依然是那樣轟鳴。還是那個織坊,還是那些織機,還是那些織工,織出來的還是那些上等的絲綢。

這時的趙貞吉身兼著織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這裡促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欽案明明結了,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幾個織坊裡轉悠,這就明顯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著杭州這五十萬匹絲綢。今天又是這樣,五個徽商就跟在趙貞吉和那兩個錦衣衛的身後,在通道上看著一架架織機上一根根蠶絲織成一片片絲綢,五個人的臉卻都比蓋死屍的布還難看。

其實趙貞吉何嘗想讓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軍餉,可沈一石織坊卻因生絲日缺日日減產。還有最讓趙貞吉頭疼,也最讓幾個徽商揪心的是,絲綢在一架一架織機上織,本錢從徽商身上一兩一兩往外掏,最後沈一石這片產業屬誰,名分卻仍然曖昧不明。趙貞吉籤的約是賣給了五個徽商,皇上的旨意裡卻說這些織坊從來就是江南織造局的。徽商們急著要趙貞吉給個說法,趙貞吉身邊日夜跟著皇上派來的人,哪裡能向皇上去討說法?

“現在每天的織量是多少?”趙貞吉提高著嗓子問。

“眼下每天還能織一百匹。”那個年輕的徽商答道,“過幾天只怕要停機了。”

趙貞吉站住了,先向兩個錦衣衛望了一眼。兩個錦衣衛卻像沒有聽見,背著手踱著步走向一架織著蝴蝶花紋的織機前,假裝在那裡看著。

趙貞吉這才把目光望向幾個徽商,放大了聲音儘量讓兩個錦衣衛聽見:“為什麼停機?”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儘量放開了嗓門:“不瞞中丞大人,我們的本錢也有限,實在拿不出錢來買絲了。何況還有這麼多人要開工錢。”

趙貞吉回以大聲:“半價買絲你們都拿不出本錢?當時為什麼簽約書?告訴你們,耽誤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們。”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動起來:“做生意我們也不要誰保,只講一個信用二字。趙中丞,你能擔保按約書給我們兌現嗎?”

“誰說不按約書兌現了!”趙貞吉臉一沉,又瞟了一眼兩個錦衣衛,“織機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萬匹絲綢一匹也不能少。你們誰敢停機,我不抓人,請你們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說著大步向織坊外走去。

五個徽商被撂在那裡,都想吐血了。

兩個錦衣衛這才慢悠悠地跟著趙貞吉也向織坊門外走去。一行還沒有走到織坊門口,巡撫衙門一個書吏迎上來了:“稟中丞大人,淳安縣丞田有祿來了,在衙門裡急著候見中丞。”

趙貞吉的臉更難看了:“一個縣丞也要見我,你們的差使真是當得好呀!”

那書吏連忙躬下腰:“中丞容稟,田有祿是帶著胡部堂的公子來的。據說是那個海瑞叫他押送來的。”

趙貞吉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這時不避他的目光了,也與他對望了一眼。三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趙貞吉沒有先見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祿叫進來了。

田有祿探頭探腦進來後,見趙貞吉站在案邊,靠窗的椅子上還坐著鎮撫司的兩個欽差,更是慌神了,在門邊就趴跪了下來,不斷地磕著頭。

趙貞吉:“海知縣已經遞了辭呈,我說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鬧出什麼了?”

田有祿頭趴著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討淳安百姓欠糧的差使交給卑職去幹,卑職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絲,卻被海知縣都叫回來了。”

趙貞吉:“巡撫衙門的公文沒給他看嗎?”

田有祿有意囁嚅著不答。

趙貞吉轉過了身子盯著他:“我問的話你沒聽見?”

田有祿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職實在不知道怎麼跟中丞大人回話……”

趙貞吉:“照實回話。”

田有祿:“海、海知縣把巡撫衙門的公文撕了。”

趙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兩個錦衣衛身子也動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裡的田有祿。

田有祿:“海知縣說,織造局那些糧是皇上賑給淳安災民的賑災糧,誰要追討便是玷汙聖名。還說淳安今年是重災縣,他已經呈文朝廷請求免去全縣的賦稅。”

趙貞吉那個氣在胸中沸騰翻滾,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兩個錦衣衛也都站起了。

錦衣衛那頭:“有這等事?”

田有祿:“回欽差大人的話,千真萬確,這都是海知縣所說所為。”

另一個錦衣衛望著錦衣衛那頭:“這個人或許真是腦子有病?”

“什麼病!”趙貞吉終於說出話了,聲色俱厲,“就是對抗上司對抗朝廷的病!二位在這裡都聽到了,我要上疏參他,請二位也向宮裡稟奏。”

錦衣衛那頭:“我們自然如實稟奏。”

趙貞吉又望向田有祿:“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進來,這是怎麼回事?”

田有祿覺著有了底氣,這時更是百般委屈地說道:“州里給卑職打了個招呼,說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親,從淳安經過換船。卑職按照慣例,接待了一下,海知縣卻說卑職奉承上司,還說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職把他押送給胡部堂。卑職不按他說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參卑職的罪。中丞大人,卑職在淳安實在幹不下去了,請中丞大人開恩,讓卑職調、調個地方吧。”說到這裡,他抹開了眼淚。

趙貞吉這個時候突然又沉默了下來,治絲愈棼,步步荊棘,田有祿的話突然提醒了他,頭上還有個胡宗憲,送來的這個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機?他的臉平靜了,向門外叫了一聲:“來人。”

當值的書吏連忙走了進來。

趙貞吉:“送給胡部堂軍營的最後一批軍需糧草什麼時候起運?”

當值書吏:“回中丞,這一次是好幾萬人的軍需,還有十幾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齊。到齊後立刻起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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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貞吉:“剿滅倭寇這是最後一仗,一粒糧一根草也不許短缺。再去催,到齊後三天必須運到。”

當值書吏:“是。小人這就去傳令。”

“慢。”趙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裡的田有祿,“把他還有海瑞抓的那個人一併帶上,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當值書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祿還在那裡發懵,半抬著頭:“中丞大人……”

趙貞吉:“滾!”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蒼穹時,天風便收了。海浪驚濤此時都安靜地偃伏著,把撼地的吼聲讓給了連天的雨幕。

中軍大帳的帷口巨石般站著齊大柱,在雨幕中手把著劍柄一動不動,大帳的兩側和四周幾十個親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動不動。

大帳內只有一隻小炭爐在吐著青色的火苗,催沸著藥罐裡的藥湯,白氣直衝擱在兩根筷子上的藥蓋,發出微弱的扣動聲。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就守在藥罐前,這時揭開了藥罐蓋,輕輕吹散了籠冒的白氣,接著用鐵鉗夾出了火爐中幾塊紅炭,再將藥罐蓋擱在兩根竹筷上,讓小火慢慢煎著藥罐中的藥湯。再接著,他向中軍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擁著胡宗憲半躺半坐在那裡,他的面前是一隻矮幾,矮幾上是一局下到中盤的圍棋,圍棋的對面筆直地坐著戚繼光。

輕輕地,胡宗憲將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盤上,戚繼光望著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著。

“這顆子不知道該怎麼下了吧?”胡宗憲掩了掩半墊著躺椅半蓋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經跟你說過圍棋的出典,還記得嗎?”

戚繼光本捏著一枚棋子望著棋盤在想,聽胡宗憲這一問,抬起了頭望向他:“是。部堂曾經給屬下說過,圍棋是古人見了河圖洛書,受到啟示,想出來的。”

胡宗憲:“那就從河圖洛書中想想,這步棋該怎麼下。”

戚繼光:“部堂這是取笑屬下了。河圖洛書,是上天出的題意,多少先聖賢哲都不能破解,屬下一個軍伍中人怎能從天書中找到想法。”

胡宗憲:“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間萬事萬物都只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條河的對岸,站在河的南邊,北邊就是對岸;站在河的北邊,南邊就是對岸。記得我曾在王陽明一則手記中見過,他就認為河圖洛書不過是三代先人觀測天象,對何時降雨,何時天旱的記載,用以驅牛羊而逐水草,順應天時以利遊牧而已。這便是他從河圖洛書中看到的理。大戰在即,站在行兵佈陣的位置,看看帳外這場大雨,再想想河圖洛書,然後再想想這步棋該下在哪裡?”

戚繼光目光立刻亮了:“據屬下十幾年與倭寇在沿海作戰的閱歷,每年這個時令這場大雨後都應該有一兩天的大霧,有利於奇兵突襲。”

胡宗憲像是在贊也像是在嘆,發出了好長一聲:“是呀,難得的戰機呀。逐水草而居,應天時而動,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繼光:“那屬下是不是應該將這顆棋子放在這裡?”說著啪的一聲,將捏在食中二指間的那顆白棋佈在了棋盤的一個棋眼上。

胡宗憲慢慢望了一眼戚繼光那顆棋子所下的位置,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戚繼光卻彷彿聽到了他內心深處有金戈錚鳴,屏住了呼吸只靜靜地望瞪著他。

幾天前嚴嵩的一封來信還在中軍大案上一方鎮紙下壓著,胡宗憲彷彿聽到嚴嵩那蒼老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縈繞:“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體之疾。國庫空虛,災荒頻仍,君父之宮室未修,百官之俸祿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騷擾東南,賴吾弟統貔貅之師連戰巨創,已不足為慮,此肢體之疾也。望吾弟體朝廷大局,暫休兵歇戰,以解國庫不繼之難。待鄢懋卿南下巡鹽,收有鹽稅後,朝廷再調撥軍款,悉剿倭賊……”

“部堂。”戚繼光的輕喚聲叫開了胡宗憲的眼皮,“十年苦戰,台州八捷,聚殲倭寇應該就在上天降下的這場大霧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訴屬下,不可違天!”

胡宗憲這時其實已經病得不輕了,扶著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卻猛然一陣頭暈。

“部堂!”戚繼光一步跨了過來,扶住了他,望著也奔了過來的親兵隊長,“湯藥。”

那親兵隊長又奔回到火爐邊,用一塊布包住了藥罐的把手,慢慢將湯藥潷到藥碗裡。

胡宗憲喘息了片刻,望向親兵隊長:“將火爐搬過來。”

“是。”親兵隊長以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爐邊,又加了幾塊木炭,吹起了明火,這才將火爐搬到了他的身邊,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湯藥輕輕地吹著。

胡宗憲對還扶著他的戚繼光說道:“坐回去。”

戚繼光慢慢松了手,坐回到對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望著他。

胡宗憲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開了壓著信封的那方鎮紙石,拿起了嚴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突然將信伸向火爐。

那信的一角點燃了,接著火焰慢慢吞噬了下來,直到將信封上“嚴嵩”兩個字也燒成了白灰!

胡宗憲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邊才將最後一角落入火爐,突然叫道:“戚繼光!”

“末將在!”戚繼光倏地站起。

胡宗憲:“立刻通令各路援軍,雨停霧起,全線出擊,一舉聚殲倭寇!”

“遵令!”戚繼光激動的回令聲與帳外的暴雨聲天人同應,在雨幕茫茫的蒼穹向四際傳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戰開始。這一戰清剿了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殘部,東南沿海無數百姓飽經燒殺淫擄的苦難終於熬到了盡頭。

龐大的恭迎凱旋的佇列,把個偌大的杭運碼頭站得旌旗獵獵人頭攢攢。

趙貞吉站在官員佇列的正中,譚綸站在他的身旁,兩邊是各司衙門的官員還有那兩個錦衣衛。

運河上出現了大明將士的船隊,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來了。”譚綸在趙貞吉耳邊輕呼了一聲。

趙貞吉:“鳴炮,奏樂。”

司禮官大聲傳令:“鳴炮!奏樂!”

幾十杆列成兩排的銃炮按照先後時序,噴出了一團團連續的火光!

十面大鼓同時擂動,長號齊鳴,嗩吶笙笛奏響了《凱旋令》!

船隊近了。在官府歡迎凱旋將士的陣列外,江岸上是自發簞食壺漿以迎百戰歸來將士的百姓,他們發出了一陣陣由衷的歡呼聲!

船隊靠向了碼頭,正靠碼頭的主船停住了。趙貞吉譚綸領著一應官員走下了碼頭,迎了上去。

偌大的跳板架好了,趙貞吉譚綸的目光緊盯向搭在大船上的跳板,一隊親兵走了出來,在岸邊分兩列排好。緊接著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現了,是戚繼光!

岸上的百姓發出了雷鳴般的呼聲!

戚繼光領著幾員將領快步走過跳板,迎向趙貞吉和譚綸。

“萬世之功!萬世之功!”趙貞吉向戚繼光大聲拱手賀道。

“百戰之身,萬民之福!”譚綸也向戚繼光拱手大聲賀道。

戚繼光側過了身子,率所有的將領還揖。

戚繼光:“上託聖上洪福,胡部堂和諸位大人運籌有方!下賴將士用命,百姓擁戴援助!”

趙貞吉此時的笑容倒還燦爛,眼睛望向大船,嘴上是問戚繼光:“部堂大人呢?我們上船迎候吧。”

戚繼光嚴肅了面容:“回趙中丞,胡部堂沒有隨大隊回來。”

趙貞吉一怔,譚綸也一怔,所有迎候的官員都一怔,望向戚繼光。

戚繼光:“部堂其實病了有一兩月了,仗打完才躺下。叫我轉告諸位大人,實在耐不了舟船之苦了,要在台州歇息幾天。”

趙貞吉和所有的人都動容了,岸上歡呼不斷,這裡卻出現了片刻沉默。

“國之幹城哪!兩位欽差應該將這事直接呈奏皇上。”趙貞吉望向了身邊的兩個錦衣衛。

錦衣衛那頭:“大忠臣!難得!我們今天就上奏!”

趙貞吉又望向譚綸:“子理,想法子找找李太醫,請他去一趟台州,給部堂看看。”

譚綸:“我立刻派人去找。”

趙貞吉這才轉向戚繼光:“給各位將士設了慶功宴,戚將軍,請吧。”

一行向碼頭上走去。

幾十杆銃炮又連續響了起來!大鼓長號嗩吶簫笛奏起了《將軍令》!

趙貞吉的腳,戚繼光的腳,譚綸和兩個錦衣衛的腳在長長的碼頭拾級而上。

“戚將軍,你軍中那個齊大柱在哪裡?”一邊走趙貞吉一邊突然問戚繼光。

“中丞問他幹什麼?”戚繼光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有些不對。

趙貞吉目光斜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頭。

一邊走,錦衣衛那頭一邊答道:“牽涉到倭寇頭目井上十四郎的事,我們要找他。”

戚繼光的腳步停了一下,望了一眼譚綸。

譚綸的目光有些黯淡。

戚繼光繼續邁開了腳步:“他現在跟著胡部堂。”

趙貞吉和兩個錦衣衛對換了一下目光。

一行不再說話,登上了碼頭。

他們這才知道,此時胡宗憲已經向朝廷遞了告病的奏疏,暗中乘了一條官船,逆流而上,已經到了淳安縣。回老家績溪前,他要見海瑞一面。

正門外廊簷下左側一把竹圈椅上坐著海母,海瑞的小女兒靠在祖母膝前,兩眼望著院子好是驚奇!

兩隻頭號大木桶裡裝滿了井水被兩條肌腱隆起的手臂提著輕步疾走,向正屋走來。齊大柱光著上身笑望著恩公的小女兒。見她驚奇的模樣,乾脆兩手往上一提,伸直了手臂兩大桶水平與肩齊,走了過來。

“哇!”小女兒發出一聲驚叫。

“好力氣!”海母摟著孫女也笑了。

走到了門邊,齊大柱身子一側,依然平舉著水桶走進了屋內。

小女兒掙開了祖母靠向門邊向裡面望去。

屋內,齊大柱一手提起桶把一手端起桶底向恩公的小女兒笑著喊道:“躲開,水來了!”

小女兒身子一縮,一大片水花從屋內磚地上潮水般衝了出來!

這邊的齊大柱逗著海瑞的小女兒,那邊齊大柱的女人正和海瑞的妻子一起做飯。

淳安縣山中產大木,家家用的砧板都是齊腰高的一根大圓木,木質好聽說能用兩三代人。砧板上擺放著一塊好大的牛肉,足有四五斤,齊大柱的女人站在圓木邊,菜刀飛快地上下閃動,一片片薄薄的牛肉整齊地攤在了砧板上。

“柱嫂,不是這樣切。”海妻本坐在廚房門內的門邊,這時站了起來。

“夫人不要起來。”齊大柱的女人放下了刀,走了過來,欲攙她坐下突然想起了手上有油,“有身孕的人,夫人快坐下。”

海妻笑著坐下了,望著齊大柱的女人。

齊大柱女人臉上那條疤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出了,更因嫁了個好丈夫,相由心生,出落得更是風韻漂亮了。這時見海妻望著自己,也笑著望向海妻:“怎麼不是這樣切,夫人教我。”

海妻:“你們浙江的人平時不大吃牛肉吧?”

齊大柱女人:“牛比人還辛苦,耕田拉車全靠的它,我們平時都把牛當人看,沒人殺牛吃。”

海妻:“倒是我家破了你們的規矩了。”

齊大柱女人:“夫人千萬不這樣說。我們也就是不殺,遇上牛摔死了,老死了,有些人家還是要吃的。”

海妻:“這就難怪。牛肉不像豬肉,比豬肉粗。切豬肉聽說你們都是橫著紋路切,切牛肉不能,要順著紋路切,不然肉一下鍋就碎了。”

“曉得了。”齊大柱女人又走回了砧板,將那塊牛肉拿起換了個方位,順著紋路切了起來。這下更好切些了,那刀也就更麻利了。

“柱嫂好能幹!”海妻由衷地贊了一句。

齊大柱女人燦爛地笑了。

縣衙簽押房門外的走廊兩頭各站著兩個精壯漢子,稍一辨認便能看出是胡宗憲的貼身親兵,只是這時都換上了勁裝便服。

走廊盡頭的院子裡便是胡宗憲那個親兵隊長,又蹲在一個木炭小火爐前,扇著扇,在熬著湯藥。

簽押房內,海瑞把母親平時坐的那把竹躺椅搬到這裡來了,上面還鋪了一條薄薄的棉被,讓胡宗憲躺坐在那裡。

不只是職位懸殊,海瑞本人從心裡對這位部堂也還是敬重的,這時便搬來一條中矮的凳子,坐在他的前方一側。

胡宗憲的面頰更顯黑瘦憔悴了,這時卻露著微笑望著海瑞。

海瑞微低著頭:“卑職將公子送到部堂那裡去,當時是不得不為,有損部堂清譽,望部堂能體諒卑職的苦衷。”

胡宗憲:“你這是維護了我的清譽。”

海瑞抬起了頭,望向胡宗憲,見他一臉誠意,心中不禁一動。

胡宗憲:“我這次回鄉養病,特地繞道淳安來見你,就是為了答謝你的。有幾件事,這就是其中一件。”

海瑞反倒心中有些不安了:“部堂不見罪卑職已是宏量,要是說一個謝字,卑職汗顏。”

“應該謝。”胡宗憲肯定地說道,“犬子來之前我給他寫過信,叫他不要驚動官府,可進入浙境的第一站便騷擾了官府,這一路走去,更不知會有多大的動靜。在你這裡就堵了這個口子,我焉能不謝?”

海瑞站了起來:“我大明朝的大臣要都有部堂這般胸襟,中興有望。”

“海筆架什麼時候也學會奉承上司了?”胡宗憲疲倦地一笑。

海瑞嚴肅了面容:“海瑞從不說違心之言。”

胡宗憲也嚴肅了面容:“能得到海剛峰這句由衷之言,胡某心慰。請坐下。”

海瑞又端坐了下來。

胡宗憲接著慢慢說道:“更應該感謝你的是你給我送來了齊大柱那些淳安的義民。忠勇善戰,胡某的命就是他們救下的。這個謝,你得受了。”說著手撐著躺椅的扶手,坐直了身子,向海瑞一揖。

海瑞連忙離開了凳子,跪了下去,雙手還揖:“義民忠勇,是他們的功勞。部堂這個謝字卑職更不能受。”

胡宗憲:“沒有好官就沒有好百姓。你救了一縣的百姓,自己母親七十大壽卻只能買兩斤肉做壽……大明朝的府州縣衙十成有一成你這樣的官,風氣便將為之一正。你為什麼要辭官?”

這也許才是胡宗憲繞道淳安見海瑞的真正原因。海瑞跪在那裡抬起了頭。

胡宗憲緊望著他:“請起,告訴我。”

海瑞站了起來,卻沒有立刻回答。

胡宗憲兩手撐著躺椅的扶手,緊緊地望著他。

海瑞沒有看他,想了想,才答道:“部堂應該知道‘滄浪之水’!”

胡宗憲顯然也觸動了衷腸,一時也沉默在那裡,不再問他,撐著躺椅的扶手慢慢躺了下去,這一起一躺,臉色立刻不好了,微張開了嘴在那裡喘氣。

海瑞一驚:“部堂,是否不適了?”

胡宗憲閉上了眼,微搖了搖頭,在那裡自己竭力調勻呼吸。

海瑞慌忙站起:“來人!”

便衣親兵立刻跑了進來。一個人在椅側跪下一條腿輕輕地撫著他的前胸,一個人走到門邊叫道:“藥熬好了沒有?”

“好了!就來!”親兵隊長端著藥碗進來,服侍胡宗憲喝下了那碗湯藥,接著在他耳邊輕聲道,“部堂,不能再說話了,回船上吧?”

胡宗憲卻往後躺去,親兵隊長連忙順著他把他安放在竹椅的靠背上。

胡宗憲輕揮了下手,親兵隊長只好退了出去。

屋子裡又只剩下了他和海瑞。

胡宗憲又望向了海瑞,海瑞知他還有話要說,為了讓他省些氣力,搬著凳子靠近了他的頭邊,靜待他說話。

胡宗憲顯然氣短,可話語雖慢而清晰:“不論職務,論年紀,我說你幾句。”

海瑞:“部堂請講。”

胡宗憲:“讀書是為了明理。你剛才提到滄浪之水,那是在東周戰亂之時,七國紛爭,天下沒有共主,才有這一國的人投到那一國之事。我大明現在天下一統,何來的水清水濁?古語云:‘聖人出,黃河清’。孔子也出了,孟子也出了,黃河清了嗎?像你這樣視百姓飢寒如自己飢寒的官都不願意致君堯舜,稍不順心便要辭官歸隱,不說江山社稷,奈天下蒼生何?”

這一番話說得海瑞震撼驚疑,不禁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這位浙直總督。一直以來,海瑞雖對此人為官做事頗為認可,但心中總存著一個“嚴黨”的印象。上次初遇,二人簡短交談,多了些好感,畢竟未能盡釋心中之礙。這次聽他說出這番話來,意境之高,見識之深,歷代名臣不過如此。這是此人的心裡話嗎?他為什麼要挽留自己?抑或此人大奸似忠,別有所圖!

海瑞單刀直入:“有一句冒昧之言,卑職想問部堂。”

胡宗憲:“請說。”

海瑞:“我海瑞不過一介舉人出身,區區七品知縣,部堂總不會為了我的去留專程來淳安勸說吧?”

胡宗憲:“當然不是為了你,我也不說為了蒼生百姓的大話。”說到這裡他又歇了歇,提起氣:“我是為了自己來勸你留下。”

海瑞緊望著他。

胡宗憲:“我在浙江當了五年巡撫,後來又兼浙直總督至今。屈指算來在浙江有七個年頭了。所不能去者,倭患而已。現在,浙江的倭患總算肅清了。杜甫說過‘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我這個身子現在正是該休的時候了。告病休養的奏疏蒙皇上準了,回老家休養半年。半年後我會再上奏疏,繼續告病,此生也不會再出來了。以前種種功過,讓人評說去吧,我不在意,在意也無用。所在意者,想讓浙江的百姓在我走後不要罵我。因此我不能在自己當浙直總督的時候讓你辭官。”

這已無真偽可言,海瑞也湧出了一陣激動:“部堂如此坦誠,卑職心中慚愧。如部堂真要挽留卑職,可否應允卑職兩件事?”

胡宗憲:“你說。”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三年內百姓都很難熬過災情帶來的困苦。部堂能否上疏為淳安百姓免去三年的賦稅,尤其不能讓趙中丞再來追討所謂的欠糧。”

胡宗憲:“這一條我答應你。朝廷的奏疏我和趙中丞聯名上呈。”

海瑞立刻站起,在躺椅邊向胡宗憲深深一揖:“卑職代淳安百姓謝過部堂大人。”

胡宗憲輕擺了下手:“淳安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是。”海瑞答著又坐了下來,第二件事卻沒有立刻說,又只是望著胡宗憲。

胡宗憲也不急著催他,靜靜地望著他。

海瑞覺得自己應該坦誠,不再猶豫,接著說道:“部堂告病回鄉休養,趙中丞主浙,他也不會讓卑職再留在浙江。卑職就算願意繼續留任,也會被調任他省。”

胡宗憲:“你不願升任曹州知州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做官就怕跟上司不和,趙中丞那個人我比你知道得深些,是宰輔之才,只是容不得不聽話的下屬而已。我已經給他寫了信,並寄去了我上的一道奏疏,請他聯名,上呈吏部將你調到安徽去任知州。為我的家鄉調去一個好官,也算一點私心吧。”說著淡淡一笑。

海瑞著實又被感動了,想接著說的話這時又覺著說不下去了。

胡宗憲:“你不願意去?”

海瑞:“我想去一個地方,部堂能否答應?”

胡宗憲:“哪裡?”

海瑞:“這個請求我跟趙中丞譚子理也提過,要想我留任,就將我調到江西分宜去仍任知縣,要做官我就去做嚴家的父母官!”

胡宗憲果然臉上掠過一道驚疑,目光也滿是疑問!

海瑞:“部堂是不是為難?”

胡宗憲的目光移開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著窗外,好久才嘆了一聲:“我知道,天下人還都是信不過我。”

海瑞:“卑職就信得過部堂。天下人都說部堂是嚴閣老的人,卑職認為部堂是我大明朝的人。江西分宜是嚴閣老的老家,部堂只要推薦卑職到那裡去,朝野就會認為部堂並不是嚴閣老的私人!”

胡宗憲沉默在那裡,好久才又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條,我無法答應你。”

海瑞:“部堂還是念著嚴閣老的知遇之恩?”

胡宗憲又輕輕搖了搖頭:“剛峰,你把自己看得過重了。”

海瑞一怔。

胡宗憲:“你是個剛正的人,敢說話,敢抗上。可真要抗上,你這個七品能抗得過誰?在浙江你能做些事震動朝廷,那是因為你背後有人要震動朝廷。到了江西分宜,憑你一個人又能震動誰?皇上要用的人誰也推不倒,皇上不用的人誰也保不了。”

海瑞:“部堂只說一句,願否推薦卑職出任江西分宜。”

胡宗憲:“我不做欺瞞世人的事,也不做違心的事。你真想調任分宜,我可以再跟趙中丞寫信,那封奏疏不上了,讓他一個人上疏舉薦你去。”

海瑞深深一揖:“那卑職就等吏部的調令!”

一條沒有旗號也沒有告牌燈籠的大官船停靠在碼頭靠上游的位置,幾個便裝親兵守候在船上,這是胡宗憲的官船。

又有一條也沒有旗號也沒有告牌燈籠的小一號官船停在碼頭稍下游的位置,船板上站著臬司衙門兩個隊官和幾個兵士。

其實互相都面熟,可這時胡宗憲的親兵在這條船望著那條船的人,臬司衙門的隊官兵士在那條船望著這條船的人,互相都不打招呼。

碼頭上田有祿帶著兩個差役氣喘吁吁地來了,走下了碼頭,望著這兩條船,低聲問領他來的差役:“是哪條船?”

一個差役指著停在稍下游的那條官船:“那條。”

田有祿又瞟了一眼胡宗憲那條官船,這才猶猶豫豫向後面那條官船的跳板走去。

上了跳板,一個隊官迎過來了:“是田縣丞嗎?”

田有祿:“卑職就是。”

那隊官:“跟我來吧。”

田有祿一進客艙便立刻跪下了。

客艙靠後部壁板前一張矮桌兩旁,左邊坐著錦衣衛那頭,右邊坐著另一個錦衣衛,兩個人正在下著象棋,那棋子有杯口大。

“將!”錦衣衛那頭把一枚大棋重重地“將”了過去。

田有祿打了個激靈。

“我輸了。”右邊那個錦衣衛掏出一錠小銀放到對面錦衣衛那頭的桌面上。

錦衣衛那頭的目光轉望向了田有祿:“還認識我們嗎?”

田有祿未答話先磕了個頭:“兩位欽差大人在上,卑職挖了眼珠子也不敢不認識。”

錦衣衛那頭一笑:“廢話。挖了眼珠子還要你何用。”

田有祿:“是。卑職還要留著眼珠子替欽差大人當差呢。”

錦衣衛那頭:“胡部堂來了?”

田有祿:“是。正在縣衙跟海知縣說話。”

錦衣衛� ��頭:“那個齊大柱也跟他來了?”

田有祿:“是。正在縣衙後宅幫海知縣家裡做事呢。”

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碰了一下眼神。

錦衣衛那頭:“交你個差使。”

田有祿:“欽差大人只管吩咐,卑職立刻去辦。”

錦衣衛那頭:“你到縣衙後宅直接找齊大柱,告訴他趙中丞有要緊的話囑託他,是有關如何照看胡部堂的話。叫他不要驚動胡部堂。”

田有祿:“這個好辦,卑職立馬把他叫來。”

錦衣衛那頭:“去吧。”

田有祿又在艙板上重重磕了個頭,爬起來退著走了出去。

錦衣衛那頭又拿起杯口大的棋子擺了起來:“再來!”

海母在上,海妻帶著女兒在左,右邊的位子空著,齊大柱卻拉著女人在下位坐下了。

海母:“這邊還空著,坐在那裡幹什麼?坐這邊來。”

齊大柱:“老夫人,能陪你老一桌吃飯已經是小人和小人媳婦的造化了,這就是小人和小人媳婦該坐的地方。”

海母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端嚴了臉:“坐到這邊來。”

齊大柱和女人自見到海母一家以來便其樂融融,這是第一次看到海母森嚴的面孔,二人都是一怔,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海瑞那張面孔,便都笑了一下,端著各自的碗筷,走到了右邊的空位上坐下。

海母的臉這才又舒展了:“吃飯吧。”

各人都端起了碗。

“卑職淳安縣丞田有祿求見老夫人!”都還沒吃,門外院裡便傳來了田有祿的聲音。

海母眉頭一皺,望向媳婦:“不是叫汝賢跟衙門裡的人都打過招呼嗎?凡衙門的人都不許進來,他怎麼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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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大柱站起了:“讓我去問問,或許是海大人叫他來吩咐什麼話。”說著便走了出去。

“不理他,我們吃飯。”海母拿起了筷子向齊大柱女人示了下意。

齊大柱女人立刻夾起了一塊燒得紅紅爛爛的牛肉敬到海母的碗裡。

看到齊大柱和田有祿出現在碼頭上,胡宗憲官船上的親兵都從跳板上迎了過來:“隊官,部堂大人呢?”

齊大柱:“部堂還跟海知縣在說事。我是另外有事要見趙中丞派來的人。你們都回去守候吧。”

“是。”幾個親兵目送著田有祿將齊大柱領向後面那條官船,這才又都走回了自己的船上。

走進錦衣衛的船艙,錦衣衛那頭的眼睛就亮了,從頭到腳將齊大柱整個身子審視了一遍。

齊大柱被他望得有些不樂意了:“請問二位是不是趙中丞派來傳話的?”

錦衣衛那頭依然盤腿坐著:“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我看看。”

齊大柱的臉陰沉了:“二位如果沒有正經事我就失陪了。”

“站住。”錦衣衛那頭從丹田中迸出兩個字。

齊大柱感到了耳朵邊餘音震顫,這才有些驚警了,回頭緊盯著錦衣衛那頭。

錦衣衛那頭的臉色又緩和了:“男子漢脫件衣服也害羞?你脫給他看。”

坐在他對面的錦衣衛站起了,腰帶一扯長衫一撩,任它順著肩背落在船艙的木板上。

齊大柱又是一怔:光著上身的那個錦衣衛兩肩較常人寬有數寸,從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來,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塊塊隆起堅硬如鐵。

齊大柱起了好奇心,也將自己的衣衫脫了下來扔在船板上。

錦衣衛那頭和那個錦衣衛的眼睛更亮了!

“虎臂蜂腰,上面很正。”錦衣衛那頭莫名其妙地說著,“請將尊褲撩起。”

齊大柱抓住一隻褲腿往上一提。

“螳螂腿!正宗身板!”錦衣衛那頭滿臉的讚賞,“請穿衣吧。”

齊大柱拾起衣服穿上,那個錦衣衛也穿上了衣服。

齊大柱:“二位這下可以談正經事了吧?”

錦衣衛那頭慢慢站了起來,從腰間掏出腰牌對兀自跪在客艙門外的田有祿:“你進來。”

田有祿連忙躬著腰趨了過去。

錦衣衛那頭將腰牌遞給田有祿:“給他看看。”

田有祿雙手捧著腰牌走到齊大柱面前:“請看吧。”

齊大柱疑惑地接過腰牌,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頭接著才望向那塊腰牌,立時一怔。

——腰牌上赫然刻著“北鎮撫司”幾個燙金隸字!

齊大柱慢慢抬起了頭又望向二人:“是宮裡的欽差?”

錦衣衛那頭對田有祿:“拿過來吧。”

田有祿又從齊大柱手裡扯過腰牌趨到錦衣衛那頭面前雙手呈上。

“你說得不錯。”錦衣衛那頭一邊繫著腰牌一邊說道,“奉密旨,你要跟我們走一趟。”

齊大柱:“為什麼?”

錦衣衛那頭:“為了倭首井上十四郎的事!”

齊大柱似乎明白自己陷入了羅網,沉默少頃:“總得稟報一下胡部堂吧?”

錦衣衛那頭:“胡部堂那裡我們自會打招呼。從此刻起你立刻跟我們走!”

齊大柱又沉默了,看了錦衣衛那頭一眼,抱著雙手,在艙內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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