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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風暴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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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

千年以降的孔聖世家,維繫萬古的臉面和尊嚴,盡數都被踩踏在了地上,被深深的碾壓進了泥土裡。

聖人無錯,罪在當下。

太孫的話說的很明白,同樣也是底線,而在此底線之上,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有錯。

唐可可目光幽幽,注視著眼前以孔公鑑為首的孔府眾人。

耳邊,南邊壕溝裡的爆炸已經到了尾聲。

天地之間接連不斷的地動山搖,伴隨著夜風,火藥燃燒爆炸後散發出來的硝煙味,夾雜著無數年才露面的泥土味,鑽進人們的鼻腔中。

唐可可自幼讀書,分辨世理,此刻卻有著全然不同的感觸。眼前是聖人血脈,那豪門大院是傳承千年的聖人世家。

自己今夜點了一把火,更當著聖人世家的麵點了火。悄然無息的,唐可可心中某些東西和過往的認知,開始發生一絲絲不同的轉變。

原本還略顯嘈雜的孔府眾人,在夜色裡傳來的火光閃爍和轟鳴聲中,感受著腳下泥土帶來的湧動,變得寂靜無聲。

那是發生在五里外的事情,卻依舊如此的清晰。

若是發生在孔府呢?

所有人的心中,默契的想到了這樣的問題。

這一刻,這些世代榮耀高貴的聖人世家子弟,終於是感受到了榮耀高貴之下,還有著血和火的威脅。

臉面能否保住已經不重要了。

能留著性命,似乎成了真正重要的事情,乃當務之急。

孔公鑑的胸腔一陣陣的起伏著,卻總覺得喘不過氣來,心頭更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

不!

那是一座大山。

唐可可同樣覺得有一座大山橫陳在自己的眼前,只是這座大山的山腳已經被自己用火藥炸開了一道口子。

他不用學愚公,費百世子孫去依山。

因為他的手上有天下間最厲害的火藥,有大明朝最精銳的兵馬。

所以,唐可可望向久久不曾開口的孔公鑑,便再次出聲道:“我軍壯哉乎?”

刀劍殺人於有形,言辭噬人於無形。

若非自己乃是孔府既定的下一任接班人,為了孔府那最後殘存的一點體面,孔公鑑覺得自己大抵也要吐血昏厥。

喉頭滋生著一絲怪異的甜味。

孔公鑑明白,那是鮮血的味道。

他拱起雙手,臉色顯得分外灰白,沒有一絲情緒:“官軍壯哉兮,雄哉兮。”

孔公鑑覺得自己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嗓子眼裡都在表現著抗拒,冒著熾熱的煙火。

唐可可哼哼了兩聲,臉上露出一抹笑容。

孔公鑑看了眼南邊剛剛引爆火爆的壕溝,眼瞼微微下沉,揮臂拱手彎腰,禮儀做到了極致:“大軍辛勞,鄙府不敢叨擾,就此別過。”

唐可可抱抱拳,胡亂的舉了舉。

這就是不樂意還禮的應付之舉。

孔公鑑也不說話,緊閉著嘴退後兩步方才轉身,看向那些眼含怒火的族人注視下,他默默的搖著頭,隨後便在這些族人不甘願環顧中,獨身往孔府高門走去。

孔家今天的臉面是找不回來了,更不要說能奈何得了眼下的這上萬官兵了。

隨著孔公鑑的轉身離去,留下來的孔府族人們也沒有辦法。

原本他們還敢咆孝呵斥幾句,可當那一陣轟鳴過後,誰都沒了這個膽氣。

到了最後,也只能是默默的揮動著衣袍,用以無聲的表達心中憤怒和不滿。

唐可可始終都保持著平靜的無視,坐視這些孔家人趕過來,又看著這些人猶如行屍走肉般的離去。

等到孔府高門下人群擠擠的時候。

唐可可這才轉身舉起手臂,高聲道:“傳令西面,按既定軍令行事,務必在叛賊到來之前,護衛起聖人世家。”

黑暗中,孔府那高門下,似乎是臺階建造的實在有些高了,不經意間傳來幾道人踩空摔在地上的悶響聲。

……

“哈哈哈哈哈哈……”

“今夜……哈哈哈哈哈……當……哈哈……當真……”

“哈哈哈……”

一陣豪放的笑聲,在孔府外的中軍大營裡發出,響徹黑夜,驚起幾隻散落在田間地頭的野鳥。

從孔府外回到大營的唐可可,已經是笑的兩眼飆淚,卻愣是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大笑而帶的吐息,更是讓他和張志遠兩人之間的燭火一陣陣的搖曳著,燭光照著兩人的身影在營帳上不停的晃動著,拖出或長或短的影子。

張志遠沉眉冷目,為唐可可倒了一杯溫茶湯:“喝點茶,再說話。”

唐可可這時候也已經笑得肚子陣陣發疼,一手擦著眼角擠出來的淚水,一手拿住茶杯。

笑淚被擦掉,唐可可也握著茶杯送到嘴邊,仰起頭一飲而盡,而後長出一口氣,滿臉好不痛快。

他放在茶杯,拍桉作響,滿面笑容:“張兄屬實是該去看一看的,看看這所謂千載良善的聖人世家,到底都是怎樣的貨色。

今夜當真是好不痛快,便是幼時中試,也不曾有今夜此般痛快。”

張志遠則是哼了哼:“孔家只要還有聰明人,就會選擇今夜的做法。萬餘大軍就在臥榻之處,他們當真敢不退讓?只是除此之外,你我又當真能揮刀砍向這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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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的聲音,在大帳內響起,唐可可當即收斂起全部的笑容,更是舉起雙手狠狠的搓了搓臉頰。

“不過我們的計劃,一切都在按照預料的進行了。”

收斂起痛快笑容的唐可可,眼睛裡閃爍著老成的目光。

張志遠點點頭:“還算不錯,有你今晚這麼一鬧,孔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觀了。除非,他們當真是半點臉面都不準備要了。”

“哼!”唐可可冷哼一聲,眼中露出殺氣:“若不是他們這家人多行不義,卻又有聖人牌坊鎮著,我等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聖人無錯!”張志遠瞪眼看向唐可可,重申了一遍朱允熥命人送過來的話,繼續道:“山東道的叛亂與河南道不同,卻又相似。大明二十八載,正值國開初年,何曾會有這般大的叛亂生出?當真是我朝失了民心?我看,不是。是這些人在害怕,在擔心,他們覺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失。”

唐可可輕嘆了一聲,大概是今晚的活動量太大,剛剛又壓下去一杯茶,此刻腹中陣陣作響。

張志遠搖頭道:“孔府佔半府之地,半府之民晝夜耕作,只為此一家。朝廷推行革新,攤丁入畝,半府人家還能據半府乎?

我軍南下,山東道都司日日不出,三司衙門陰奉陽違,是不知朝廷旨意,還是有了別家的授意。

震動朝野的一道叛亂,今昔叛賊何在?”

“我看,山東道的叛亂,和孔家就脫不了干係!”唐可可憤憤的再次拍桉:“前番,殿下剛剛西巡,行至徐州府便遇到伏擊,查得乃是白蓮教所為。可……”

唐可可頓了一下,眼睛看向面前的張志遠,目光轉動兩圈後,才收起聲音小聲道:“查出來的實情,策劃者乃孔姓,人人尊稱其為孔先生。”

即便早就心中有過思量,但第一次得到確鑿證實的張志遠還是無聲的張了張嘴。

“如果這般說來,那這場叛亂便早就有過預謀,或是他們早就有過各種考慮,以事策劃。”

唐可可重重的點頭:“定然是如此。他們見殿下西巡,便唯恐查出地方上的實情,所以才膽大妄為的意欲襲殺殿下。

後來殿下在河南道賑濟災情,兼行清查河南道地方,他們便開始慌了,知曉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

所以他們策劃了河南道、山東道的叛亂,又有那所謂的萬民上書,彈劾乞請陛下廢皇太孫殿下。”

張志遠心中對此刻大軍所圍的那家人,更多了些厭惡。

他更是堅定道:“所以,這一次我們的計劃,更要踐行下去。只要圍住孔府,只要逼著他們,讓他們顏面盡失,才能逼著他們主動招來叛賊。

只要叛賊來了,我軍平定山東道的叛亂,我們才不會再有理由能待在山東道。到時候,他們的困局也就能被解。”

這便是張志遠和唐可可在確定繼續南下,領軍前來曲阜的真正原因。

圍困孔府,散步虛構的軍情諜報。

不是為了清剿所謂的山東道叛亂,而是為了逼孔家,逼著他們交出那些所謂的叛賊。

然而唐可可卻是搖起頭來,臉色有些不確定的開口:“只是今夜這一遭,我想事情恐怕不會這麼簡單。”

張志遠眉峰一抖:“為何?你瞧出什麼了?”

“孔公鑑!”唐可可雙手按在桌子上,直視張志遠:“他真的很聰明,哪怕是我一次次的當眾打臉,將孔府的體面踩在腳下,他都不曾有過激的舉止。

可他越是這樣,我便越是擔心。或許他們不會如我們所想,為了一時的臉面,便會主動召集或是聯絡那些叛賊,前來曲阜,任由我們清剿。”

“你是說,他們還有別的手段?”

張志遠這時候也有些不確定了,畢竟這是千年以降的聖人世家啊。

是大明朝,是歷朝歷代都格外推崇的人家啊,是天下間獨一份的衍聖公。

在如今大明廢黜丞相官職後,朝廷由六部尚書執掌,衍聖公作為聖人世家的掌門人,雖不居京師,卻天然有著一份天下讀書人師門的地位在。

這便是隱隱的天下文官第一的身份啊。

朝堂之上,有多少人便是不曾到過曲阜,可心中卻還是對此有著一份情誼在的?

張志遠不敢多想,只能舉目望向帳外的黑夜,伴隨著發出一聲輕嘆。

唐可可徹底沒了先前的好心情,低聲道:“孔府被圍,我等也只能於五里外做事。可他們說不得,就能在千里之外的京師裡頭,做更多的事情。”

說著話,唐可可抱起雙手面向張志遠:“到時候,只怕張兄要吃一頓朝廷來的掛落了。”

張志遠呵呵一笑:“本部領命平鎮山東道叛亂,將在外敵情瞬息萬變,朝廷便是有問責,也該本部事後親上奏疏自辯。當下要緊之務,便是不擇手段也要定山東之叛!”

唐可可在張志遠說完話的時候,便拍手叫好,又起身為其倒了一杯茶。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面露笑容。

隨後,共舉茶杯,一飲而盡。

……

轟……

正午時分,曲阜之地,曠野上忽的傳來一陣轟鳴聲,雷聲大動,地殼晃動,電石火花,無數飛石濺射,落入遠方的田野裡。

此時已經到了莊稼成熟的時候,百姓們紛紛走出家門,進到早就開始放水曬乾的田地裡頭收割著期待已久的莊稼。

飛石落入田地裡,驚的俯身低頭的農戶百姓們,擔憂的起身抬起頭,望向已經有這般動靜整整半個月之久的孔府外。

見到還是那幫官兵,還是那幾條壕溝,忙著收完莊稼,交了租子後,餘下都能裝進自家糧倉米缸裡的百姓們,便沒了驚慌和好奇,重新俯身低頭,手腳麻利嫻熟的收割著已經沉甸甸的莊稼。

佔地極廣的孔府宅邸,往日那高聳且時時重新整理的白牆上,早就已經沾滿了一塊塊黃灰色的斑點。

也不知道是火藥爆炸的原因,還是為何。

每一次五里外的壕溝引爆火藥,都會有無數的泥塊飛濺著重重的擊中到這一堵堵白牆上,亦或是落入到孔府裡頭。

對此,孔府已經從初夜的震驚和憤怒,轉變成了默默無聲,坐實一切便這樣日復一日發生的狀態。

便是往日裡守在府門外的僕役,也在早些日子裡不再走出,緊閉著的府門上同樣是落著一塊塊的泥土斑點。

壕溝是越挖越深,可山東道的叛亂卻好似是真的消失了一樣。

傳聞之中,意欲前來曲阜,洗劫千年聖人世家的叛賊,也不見蹤影。

山東道三司衙門,以及兗州府、曲阜縣,都來了人,似乎是想要勸說大軍能否做些改動。只是在望著大門緊閉的孔府,以及總是託詞軍情緊要事務繁忙,而不能得見的張志遠後,也就只能是罷了遊說的心思。

倒是各司衙門,都在中軍大營外不遠處,又累著曲阜縣建造了一片小營地,由縣衙的差役護著各司衙門的大人物,每日都要眺望幾遍中軍大營方向。

似乎,是想要看看,整日裡憂心忙碌著軍務的張志遠,什麼時候能得空與他們一見。

未曾有捷報傳入應天城的山東道,原本紛紛擾擾的叛情,似乎是陷入到了僵局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應天城。

前番皇帝雷霆,錦衣衛緝拿小半朝堂的風波,方才將將平息,京察的事情也正式的提上了日程。

被皇帝寄予厚望,為皇太子信賴的秦王殿下,晝夜不屑的忙碌了起來。

朝廷裡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人人自危。

誰也不想被送進錦衣衛昭獄之中。

這些日子,但凡是從錦衣衛衙門外走過的人,都直覺的自己耳邊聽到的,都是那些被關押在昭獄裡的昔日同僚們發出的呻吟和悽慘的叫喊聲。

只是。

這份平靜,終究是要被打破的。

又十日。

皇城朝議,皇帝於奉天殿外御門聽政,皇太子侍立在側。

夏日的清晨,帶著露水和冷意,凡在京官員,不論京官外官,不論品級,皆要入宮參朝。

從千步廊開始,便是一路的花紅柳綠,入目皆是衣冠禽獸。只不過,文武卻是有著鮮明的區分。

文官們依照著身上的服色和補子,依次列隊散落著往宮中走去。

而武官們,卻是少了些品級之別,三五成群的,若不是在宮中只怕都要勾肩搭背了。

“殿下這一遭,是要繼續西巡,還是轉道回京?若是回京,又會在何時回來?”

說話的是鶴慶侯張翼,身邊是普定侯陳桓、舳艫侯朱壽、東莞伯何榮、徽先伯桑敬等人。

幾人沒有開口,而是望向走在前面中軍都督府獨獨湯醴以及並肩而行的禁軍統領常森。

在開國公、曹國公、涼國公、西平侯等人領軍外出之際,京師裡頭便數這二位是諸將領頭人了。

眾將之間走的本就很近,不似文官們那般的還要鞠著拉開距離。

身後的話語,自然也傳入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湯醴和常森耳中。

湯醴微微轉頭側目看向統領禁軍的常森。

常森搖了搖頭,自從兄長領軍南下,自己領了禁軍統領的差事,常家在應天城便愈發的低調了起來。

風頭不能太過招搖,尤其是在如今自家那外甥成了監國皇太孫,權同陛下的時候。

他亦是側目看向湯醴,這位皇太孫的妻兄。

算起來,兩家本就是大明開國的勳貴,也本都是皇室姻親,如今更是關係親近。

湯醴同樣是搖了搖頭,常森不知道的事情,自己又如何能知曉。

東莞伯何榮見前頭兩位沒說話,便提高了些聲音道:“河南道的叛亂平了,山東道的叛亂卻還沒有平定,又要到何時?那張志遠聽聞是燕王手下有名的小殺神,怎得從長城南下山東道,便殺不動了?”

看著是吐槽嫌棄,但沒有人附和發出笑聲,反倒是目光幽幽,動作整齊的側目看向另外一邊的那幫文官們。

“大明朝沒有殺神,有的只是忠於陛下的將軍和士卒。”

和湯醴走在前頭,一直不曾開口的禁軍統領常森,終於是回頭說了一句。

何榮立馬低下頭,卻是發出一道笑容。

在他身邊,餘下幾人也都臉露微笑,甚至還低低的發出笑聲來。

不時望向對面那幫文官的眼神,便愈發的深邃期待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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