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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炸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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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一聲響,天河水傾覆。

應天城並沒有直接走出寒冬,進入盛夏酷暑,而是如期的迎接著一場場的春雨洗禮。

大地被一遍遍的洗刷著,帶走了積攢了一個冬季的塵埃和汙垢。

經過一開始的幾場大暴雨之後,春雨也就慢慢的小了起來,如絲線一樣的為整座江南披上了一層薄幕。

為了預防可能發生的長江兩岸汛情,朝廷再一次下旨,命去冬離京調運糧草賑濟地方雪情的十多萬京軍官兵,照舊留鎮地方,以防汛情發生,直到欽天監確認洪武二十八年,長江兩岸不會有汛情發生才會回京。

應天西城,諸軍大營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已經有兩座巨大的法臺被一層層的建造起來。

朝廷去年便定下了,要在今年召開fo道兩門的水陸法會和齋醮科儀,好藉此為在天先皇考孝慈皇后祈福,能讓其在天享無盡福澤。

於是,最近應天城裡的僧袍和道袍便愈發的多了起來。

儘管皇室永遠都不可能公開承認,這是為了馴服兩教,但兩教之中有頭有面,一個個可謂是‘佔山為王’的人物,都親自或是派了親傳弟子前來應天。

就是為了應對祈福大會後,朝廷可能推動的新風向。

“等祈福大會結束,你就要離京前往河南、關中等地巡視了吧。”朱高熾手裡錯開花生米的外衣,塞進嘴裡,咀嚼著歪頭對著身邊的朱允熥詢問道。

朱允熥正盯著眼前不遠處的戲臺子,手中配合的打著節奏,看了一眼在他們這些皇孫一輩前面的老爺子和老爹,還有準備離京繼續辦差的老二叔以及在京部分功勳。

他頭也不回,只是晃了晃,回道:“是這樣定的,走漕運到徐州府,轉向河南道,沿河上朔,一路到關中。如果可能的話,我自己還想再巡視一邊河西。”

朱高熾目光微微一動,算了一下這條路線需要耗費的時間,然後看向另一側,由宮中妃嬪及太孫府女卷、在京勳貴家女卷組成的看臺。

隨後低聲道:“這麼一算,你今年都不一定能趕回來。太孫妃和太孫側妃,大概過了中秋,就到了待產期了吧。”

朱允熥這時候終於是轉過頭,看向小胖,平靜的笑了笑:“巡視河南及關中的事情,本來老早就是要做的,從我爹開始,只是因為之前的事情一直被耽擱了。同時,朝廷巡視中原及西北,也是不可或缺的,終究是要走一趟。”

自從秦漢開始,乃至隋唐,整個關中和河南,早就被歷朝歷代給禍禍的沉重不堪,土地鹽鹼化、地下水汙染。而更重要的是,隨著江南的進一步開發,經濟中心已經是不可避免的開始南移。

但即便如此,關中和河南等地,仍然是帝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遼闊的土地,因為皇族和朝廷的消失,再一次的成為了帝國的產糧重地。而且隨著大明對九邊的駐步建設,昔日的大河兩岸,也承擔起了支援九邊的作用。

九邊穩,則大明穩。

河南關中亂,則九邊危。

皆是,草原上那些好似是永遠都殺不完的狼子野心,便又會騎在馬背上,走在他們的先祖們走過的道路上,侵入中原。

朱高熾想了想,覺得自己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便轉口道:“河西原本不在計劃之內,臨時新增,是為了去找涼國公?”

朱允熥點點頭:“去看看我這位舅姥爺,也是順道想要看看我大明能否重現前唐安西都護舊事。”

朱高熾聳聳肩,對此不置可否。

大明想要重現前唐安西事,關鍵卻並不是在河西以西,還是在九邊塞北之外。

只有在九邊之外將前元餘孽給徹底打趴下,打服氣,打碎他們的傲氣和野心,大明才有可能和機會,重新整頓軍馬,調轉北方及西北的軍事部署,將帝國的力量投送到河西以西。

戲臺上,傳來一聲驚堂鼓。

朱允熥和朱高熾同時默默的看向戲臺。

演的似乎是前宋的十二道金牌戲。

朱允熥默默的看了一眼前面,陪坐在老爺子周圍的大明功勳們,臉上微微一笑。

似乎今天這出戲別有用意呢。

“飛孤軍不可久留,乞令班師。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飛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功,廢於一旦。’”

戲臺上,十二塊木牌子替代了金牌,傳教臺前。

那武生便已是滿面愴然,淚流滿襟。

朱允熥又微微皺起眉,這出戲合該是讓朝堂文官們來看的才是啊。

搞不懂這些,他只好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今天是欽天監選出來的好日子,下了大半個月的朦朧細雨,昨日放晴,今日氣溫便顯得暖和了一些,正正好是宮中設臺聽戲的好時候。

“賊天誤某!”

戲臺上,扮演岳飛的武生忽的怒指蒼穹,悲愴萬分,幾欲萬念俱寂,一聲怒吼,隨後便是一個直挺挺的背摔在地,太上砰砰作響,鼓聲大動。

朱允熥眉頭一挑:“回頭安排下,這出戲再讓六部、三法司、五寺各部司衙門看一看。”

朱高熾斜眼看向朱允熥,撇撇嘴:“曉得了。”

“好!”

前頭,看戲的功勳們,齊聲喝彩。

朱元章坐在正中間的位置,表演式的從孫狗兒捧來的錢盤子裡取了幾枚黃金鑄造的通寶,丟向戲臺前。

隨後,朱標和一眾功勳武將,便也各自將宮中準備好的賞錢,給丟向戲臺。

……

蘭考,大明河南道開封府轄縣也。

春秋稱戶牖(you),戰國設邑,自此成為一方百姓群聚之地。

《說文》解牖,乃曰:牖,穿壁以木為交窗也。段注:交窗者,以木橫直為之,即今之窗也。在牆曰牖,在屋曰窗。

有門戶窗落之意。

而用在蘭考,這門戶窗落,便是為了看住那條奔流千萬年,改道無數次的華夏之母,黃河。

自前宋、前元黃河改道之後,蘭考便成了黃口畔,千里太行堤的一處險要關鍵之地。

蘭考去西八十裡,便是六朝古都開封府。

河南道段大河決,則開封沒(mo)。

千里的太行堤擋不住這條逐漸從母親河變成禍河的洪峰,兩岸數十府縣、數百萬黎民,一輩子從出生到入土,都是伴隨著這條大河。

亦或是,入土之後,仍被淹沒於大河河床之下。

淤爛萬里。

時維三月。

江南的濛濛細雨,終於是吹到了中原故地。

江南烏衣巷裡,女娘們手中的針線雨,到了中原故地,似乎也就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萬年前大地先民們的洪荒時代,一切都是粗暴的。

大雨傾盆,溪流成河,山澗化江,土崩山裂。

千里大河,泥沙滾滾,太行大堤,風雨飄搖。

一切,都變得如同萬年以前,中原先民們,在那洪荒之中為了種族的延續,需要拼盡一切去爭取最微小的可能。

“老劉爺!”

“老劉爺!”

“上面怕是不行了,泥漿越來越多了!”

“咱們這裡恐怕也是撐不住了啊。”

“呸……啊呸……”

“老劉爺!”

暴雨之中,奔流大河高堤上,一件蓑衣,頂著狂風身子前傾下壓,抬著一隻手壓住頭頂的斗笠,低著頭沿著河堤往東走,不時的抬起頭朝著四周呼喊著。

只是雨太大,風太密,聲音離開了嘴就被吹散,消磨在這場風雨之中。

整條河堤上,還有不少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家住附近三義鄉(今三義寨鄉)的河工。

河堤的轉角處,只見一名上了年紀,已經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在一名少年的陪伴下,憂心忡忡的蹲在一塊河堤大石上。

老人目光焦慮的看著眼前的大河。

往日裡,無風無浪,風平浪靜的大河,灌既滋養著兩岸千里之地的良田。

可是一旦上游大雨,洪峰一波高過一波,這條河就成了破家滅門的災難。

老人的目光從腳下的河堤,一路看到了對面的河堤。

整個河面上,黃龍狂卷,掀起陣陣巨浪,無數的暗流湧動,在河面上畫出一個個流動的圓圈。

遍布整個河面的,橫截面被巨力撕扯端的木樁首尾相連。

一旦被圓圈吸住便會立馬扎進滿是黃泥翻滾的河水裡,然後在下游數十米、數百米,乃是數十裡外才會重新浮出水面。

狂風、暴雨、巨浪、洪峰。

老人卻好似是石猴一樣,定定的立在大石上。

身邊的少年臉色緊張,嘴唇已經發白,童孔中帶著恐懼。

“爺……爺爺……我們回家吧……”

老人回過頭,皺眉看向少年:“回家?這河堤要是潰了,我們也就沒有家了!”

少年臉色愈發的白了,雖然這條河年年有洪峰大水,可今年卻明顯不同於往年,自他出世記事開始,就沒有見多這麼大的洪峰水流。

腳下厚實的大堤,在這黃沙巨浪下,好似是在一陣陣的晃動著。

“可是……可是,老五叔已經帶著人去縣城了,縣老爺馬上就會帶著人過來了。”

少年終究還是畏懼眼前這條完全變了樣子的大河,心中只想著能早早的回家。

老人再一次的回頭,瞪著孫兒,想要訓斥一番,終究還是弱了下來,長嘆一聲,伸手拍拍孫兒頭頂的斗笠。

“等其他人來了,你跟著回村子裡。”

“往後好生的學著,爺爺在這裡待了一輩子,種了一輩子的地,也當了一輩子的河工。就希望著你們,你們這些小子,能真的將這條河給制服了。”

少年並不懂老人的意思,聽到能回家,便不顧的點著頭。

隨後站起身,想要找到同村的叔伯們,好帶自己回家。

少年站起身就看到西邊河堤趕過來的幾人,臉上立馬露出喜色,伸手一直,低頭對著老人喊著:“爺爺,是四叔他們過來了!”

老人雙手撐著膝蓋顫巍巍的站起來,抬頭看向西邊。

劉四一路從上游尋了過來,終於看到帶著孫子盯著這條逆河的老劉爺,趕忙加快速度趕了過來。

“老劉爺,上游……上游……上游有洪峰!”

“洪峰!”

老劉爺眼一急,伸手便抽了劉四一巴掌,瞪著眼道:“說清楚了,頭前這道洪峰剛過去,怎麼會這麼快又有洪峰過來!”

劉四看了一眼老劉爺身邊的小孫子,回頭招呼了同村的另一人:“帶著小劉子回家,告訴村裡面該準備都準備好!”

那人是隨了劉四一同從上游趕回來,聽到這話,立馬帶著小劉子往大堤下的三義鄉趕回去。

等到人走了。

老劉爺的臉色也已經變得難看起來。

“真的又有洪峰要過來了?”

劉四重重的點著頭:“我看的明白,頭前洪峰平穩過去後,河面降了三尺有餘,可是暗流卻更多了。上面定然是生了淤塞,要是上面不潰,等到淤塞被上面的洪峰衝開,我們蘭考就要完蛋了!”

老劉爺的臉色已經一片黑灰,嘴唇不斷的顫抖著:“上游……上游是開封,怎麼可能讓大堤潰了……”

劉四不斷的回頭看向黃龍越來越盛的大河:“下游歸德府的桃園關、丁家道口、劉家口上個月就開始加派了人手,獨獨我們這裡,那曹貪連月不動聲色,整日裡高坐衙門,也不知在做些什麼!今年這河要是潰,就得潰在咱們蘭考縣這裡!”

劉四此刻心亂如麻。

自此開年之後,大河兩岸的府縣,都開始按例增派人手上堤看守,備料河堤,就為了防備可能的春汛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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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蘭考縣那個姓曹的狗貪官,去歲過夏之後才上任,狗屁不通,更對河道工務的事情撒手不管。

明明入冬的時候,就該乘著河水減少,修補加固去年沒有來得及整修的河堤,偏生這廝整日就躲在縣衙聽曲看戲。

整個黃河這千里太行大堤,今年要是潰,活該就得潰在蘭考縣!

老劉爺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大堤上,濺起一片雨水,弄得滿身泥漿。

劉四幾人頓時慌亂,趕忙上前,將老劉爺攙扶了起來。

“老劉爺,您可要撐住不能倒啊!”

“您當了五十年的河工,這條河沒人比你更熟悉了!咱們蘭考縣這一次能不能撐過去,全靠您老了。”

劉四真的是急了,上游肯定是淤塞了。

說不準就是淤在開封府城那邊。

如果真是這樣,那邊肯定會想辦法給淤塞衝開,哪怕是拼了人命也要帶著東西到河裡給淤塞炸開。

要是真的這麼做的話,蘭考這邊就得迎接一道經過淤塞不斷加強的超級洪峰。

劉四嘴唇流出了一絲血水,他惶恐的看著身邊奔流速度已經肉眼可見越來越快的大河。

老劉爺現在整個人只能靠在同村的壯年身上:“完了!全完了!蘭考縣撐不過了!”

……

“怎麼可能撐不過去!”

“本官的蘭考縣,乃是大河門戶!”

“更大的洪峰?”

“便是來了,本縣便在下游縣界炸了河堤,本縣治下蘭考百姓,自然無虞。”

蘭考縣城。

滿城,唯有城中四條大道連通的縣衙修建的最是矚目。

衙門外是瓢潑風雨,影壁後,卻是妓子唱曲,火爐圍坐,大鯉鹹菜燉豆腐。

蘭考縣縣令曹智聖,左手端著瓷碟,右手捏著快子在如同大河翻滾一般的鐵鍋裡攪動著,挑起一塊老豆腐,吹了兩口氣送入嘴裡。

隨後嘴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一口氣,滾燙的老豆腐變涼下肚。

隨後又拿著勺子,盛起一小碗的鹹菜豆腐魚湯,慢條細理的嘗了幾口。

魚肉未曾動過。

用曹知縣的話來說,這叫借味,吃的是鹹菜豆腐。

吃了豆腐,喝了鹹菜魚湯的曹智聖,才再一次的轉頭看向廊外。

幾名身穿蓑衣,頭戴斗笠,腳下是夾著黃泥草鞋的河工漢子。

“炸堤吧。”

“就炸下游,咱們和隔壁歸德府搭界的那段河堤。”

“水不進咱們蘭考,百姓便怪不到本縣。流不進咱們開封府,府尊便罰不了本縣。”

“什麼勞什子的洪峰,歸德府開年就在用工,想來是能扛得住的。”

立在暴雨之中,腳下的黃泥已經被一遍遍沖刷,卻一直不曾沖刷乾淨的河工們,臉上不由的流露出憤怒。

“縣尊,現在炸河堤,恐怕也來不及了!”

“再者說,就算是敢在洪峰趕來前,炸了河堤,淹不到我們蘭考縣,可歸德府就要被淹了。到時候咱們開封府沒事,歸德府出了事,這炸河堤的罪名,朝廷也要按在我們身上啊。”

說著話,幾名從三義村黃河河堤上趕過來的河工,便齊齊的跪在了地上。

雨水,一遍一遍的從他們的身上拍過。

就好似是在那大河裡,屹立著的幾顆頑石。

只等什麼時候,更大的洪峰到來,這幾顆頑石也就會被捲入洶湧的暗流之中。

真要繼續吃豆腐喝湯聽曲的曹智聖,頓時雙目豎起,拍著快子就砸在了桌子上,曾的一下站起身,正臉看向廊外的這幾名河工。

“本縣的話,在蘭考不管用了嗎!”

“來人!”

隨著曹智聖一聲令下,一幫差役立馬不知從何處衝了進來。

“縣尊。”

曹智聖一派揮斥方遒的模樣,沉眉冷目:“你們帶著人,押著他們,去下游河道上,將河堤炸了!”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話還不夠分量。

曹智聖繼續怒斥道:“誰若是不聽,本縣便斬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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