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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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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鈞清早被鬧鐘拽起床,即使有時差影響,他好歹也沒讓自己貪睡。套上運動服想出門找個地方鍛鍊,卻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塊沒幾塊是平整的,他只好沿著自行車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遠,都沒見有樹木蔥蘢的公共活動場所,更別提什麼籃球場足球場之類的開闊地帶。回來想找家清潔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可路邊有門面沒門面的早餐店從桌椅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洩露著一個秘密:髒。柳鈞心裡奇怪,那些讓他魂牽夢繞的油條生煎餛飩和做那些東西的高手都上哪兒去了?他只得循著熱鬧街道找去,終於找到一家窗明几淨的西餅店,拎來一大袋熟悉的麵包牛奶,才算解決生計問題。

柳鈞回家路上想了好多,眼前的現狀與他在德國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並不氣餒,昨晚他從爸爸那裡瞭解來的機械制造工業現狀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已經和正在接觸到的落後,而這些落後的現實卻正是他的機會。他意識到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被社會強烈地需求,他為此而興奮。

早晨七點半,柳鈞穿上爸爸昨天帶給他的嶄新深藍卡其布工作服,拎上膝上型電腦出門。他住的大樓是塔樓,五戶人家環繞排列,中間是三部電梯。柳鈞出門正好看到一個打扮精緻的長髮女子已經等候在電梯門前。柳鈞習慣性地問候一句“早上好”,卻見那女子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挪開了一步,等電梯門開,女子搶先進去,遠遠地貼在角落,滿臉都是警惕。柳鈞忍不住笑了,告訴那女子:“我叫柳鈞,楊柳的柳,千鈞一髮的鈞,昨天剛搬進2401房間,請多關照。”

說話的時候,電梯門開開合合,有人不斷進來。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沒有正眼看一下柳鈞的意思。柳鈞心裡挺不是滋味,但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車庫時又只剩下他們兩個,柳鈞還是禮讓女子先出門,於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了一眼。那女子出電梯後走得逃命似的,尖銳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闊幽暗的車庫四面八方都傳來迴音,瘮人得慌。柳鈞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尋找屬於他的白色新捷達。這一路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難道他額頭鑿著“匪類”倆字?

也或許是他離開家鄉太久,柳鈞總覺得回家後遇到的陌生人都有點兒冷漠,臉上缺少溫暖的笑容。反而是剛才電梯裡遇到的警惕眼光到處都是:跑步時候前面一位中年婦女回頭警覺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開,空無一人的西餅店裡服務員抬眼先給的也是一個警惕眼神。柳鈞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做人要這麼累。

摸索著隱約記得的道路來到前進廠,柳鈞的心情立刻好轉。爸爸效率好高,這麼快已經把廠裡的技術骨幹召集在車間辦公室,一屋子煙霧繚繞地研討樣品的試製。柳鈞進門,就不知從哪兒彈來一支香菸,他連忙接過,夾在手指間,一口一聲黃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家都戲謔地稱他太子。

柳石堂跟著進門,見兒子穿著工作服與大夥兒沒有隔閡地打成一片,幾乎看不出兒子這個海外歸來人士與技工們有什麼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兒子出國見了世面之後眼睛朝天脫離群眾。只是柳石堂心裡有個小小的希望,若是兒子的臉不是曬得那麼黑,那就高貴了。

柳石堂有意讓兒子主持會議,確定樣品試製辦法,但是兒子的話說出來,他就皺眉了——明明一個最簡單樣品一個人可以包圓,因此可以明確每件產品的質量責任人,可硬是被兒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將由六個人各負責一道。兒子竟然還拿出秒錶,說要現場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時間。柳石堂一聽就覺得要壞事。果然車工老大老黃不滿地道:“太子如果要計時,拿我們老人家的速度算計件工資,不如叫兩個年輕的來試製樣品,他們手腳利落,動作快,眼力好,做的東西好,又給你爸省錢。我們哪做得過年輕人。”

柳石堂也道:“阿鈞,在場幾位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伯,手頭技術一流,平常已經自己不操作,主要負責生產管理和質量管理。我們今天只管試製出樣品,等樣品透過,直接交給他們分派下去生產。”

“我知道黃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藝的……”柳鈞忽然感覺到誰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他忙將下面的話吞進肚裡,看著爸爸發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說的話究竟錯在哪裡。他見到爸爸幾乎沒說什麼,就與大家一起拿著圖紙走進車間,開亮機床上面的照明,開始動手。他不明白了,明明黃叔徐伯他們在動手慢慢地調整夾具,除錯刀具,可為什麼他們卻對他表現出不肯動手的樣子。

黃叔第一個下刀,大夥兒圍觀,柳鈞也在一邊看黃叔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地在這臺五十年代的車床上操作。鐵屑飛濺過後,第一個樣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家紛紛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鈞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鐵疙瘩好不容易傳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讚道:“無可挑剔。”

黃叔聞言,一臉得意,接過柳鈞手裡的半成品,拿到燈前架勢十足地用自己的遊標卡尺一量,驕傲地道:“廠長,我就這麼再做九件,回頭換個刀頭車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這都來問我,尋我開心啊。”

黃叔斜柳鈞一眼,瀟灑地將手中半成品丟擲一個美麗的弧度,一絲不差地正好扔進旁邊的柳條筐裡。柳鈞不清楚黃叔幹嗎對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但眼看黃叔的這個動作,還是忍不住走到黃叔身邊輕道:“黃叔,對不起,不管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都要輕拿輕放比較好。即使是鋼鐵製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響精度。”

黃叔老臉通紅,又是斜柳鈞一眼,尷尬地道:“呵呵,太子教訓起我來了。”說著,黃叔轉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團回絲,仔細地擦手,“太子,你來試試?”

柳鈞打小就拿這些機床做玩具,重見這些老古董一樣的機床早就躍躍欲試,又是被黃叔的陰陽怪氣搞得火起,聞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鏡戴上,說句“爸爸替我看著時間”,果真小心操作起來。一道工序幾乎不費多少時間,但是柳鈞抬頭,卻見周圍已是空空蕩蕩,只餘徐伯一個人。徐伯拿了柳鈞做出的半成品測量,柳鈞則是看著車間大門狐疑,爸爸和黃叔他們去哪兒了?

徐伯測量完,笑道:“出國這幾年,這一手倒是都沒忘記。別管他們,你繼續車下面八隻,我替你看著總時間,回頭除以八就是單道工序的時間。”

“黃叔生氣了?”柳鈞見徐伯點點頭,他覺得黃叔沒意思得很,就不再提起,“其實車床的原理都一樣,我在國外也每天接觸。徐伯,請計時。”

柳鈞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邊計時。等八隻做完,又測量完畢,只有柳石堂一個人板著臉進來。柳石堂都來不及先看兒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鈞不懂事……”

徐伯卻把手中半成品遞給柳石堂,打斷他的話,“阿鈞很有大將風度,處變不驚,做起活來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麼樣。他們幾個都走了?”

柳石堂嘆一聲氣:“阿鈞,這種話以後你跟爸爸說,你是小輩,不能這麼跟黃叔說話。還有以後不能像給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樣給老師傅指派工作分發任務,老師傅與別人不一樣。”

徐伯卻在一邊插話:“我看阿鈞沒說錯,我們一向不習慣輕拿輕放,碰到精度高點兒的零件常有給敲壞的。而且阿鈞即使指出老黃不足,也是輕聲細語。就阿鈞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禮貌。其餘像分配工作這種事,當然是公事公辦,沒什麼廢話的。廠長你別教訓阿鈞。阿鈞,來,我看你換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當著徐伯面說兒子以安撫徐伯的意思,見徐伯這麼說,他便順坡下驢。於是三個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沒多少廢話,用一天時間奔波在兩個車間之間,將可以試製的樣品都一式十份做了出來。熄滅燈火,走出車間,外面也已經是一樣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飯,徐伯說家裡老伴兒等著,硬是跳上腳踏車走了。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鈞的脖子,直贊現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輕人還肯幹又髒又累的機械,著實不易。

柳鈞已經被黃叔嚇倒,即使徐伯一徑讚美,他也只敢連聲說謝。直等目送徐伯走遠,他立馬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這才能長吁一口筋疲力盡的氣:“爸,黃叔今天算怎麼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著忙活一天,此時縮排他的車子裡坐著說話:“老黃的師傅是手藝人,老箍桶匠,老黃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

來的,只向師傅學了一身手藝人的臭脾氣。手藝人嘛,說話只說半截,後半截你自己領會。你說話前先遞煙,派任務要客客氣氣地商量,有什麼不滿要轉彎抹角地拿自己比畫。老黃這個人只要擼順毛了,是個幹活拼命的。大家都肯聽老黃,你看,老黃一走大家都跟著走。阿鈞,你自己回家吃飯,我找老黃去。”

“可是徐伯為什麼講道理?徐伯的技術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幫人,跟老黃那幫人不對眼。主要是老黃難弄,我今天叫了老黃的人就暫免老徐的人。你給我闖禍,少了老黃那幫人,下一步工作還怎麼展開?阿鈞,記住一條,能人都是有脾氣的。”

“慢著,爸,別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對一下用工。”

柳鈞坐進爸爸的車子,開啟電腦生成表格,輸入自己記錄下來的每道工序的平均時間。柳石堂看著兒子眼花繚亂的操作,心說這有什麼用呢?到最後還不得老黃老徐他們出面安排工作。可他願意等兒子,看兒子顯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沒關係。

柳鈞很快計算完成,指著表格道:“爸爸看我把工序細分的原因。我將工序分為技術含量高的核心部分與技術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劃分的宗旨是儘量將核心工序減少,以盡量減少使用高工資高級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給低工資只會看機床的人。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車床的人把車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兩個:一是控制工資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員。這是我們那邊設計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點就明:“你這表格就是給每個樣品計算的人工配置?”

“是,我根據每道工序所需時間設計出來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鈞將表格意圖細細說給爸爸聽,聽得柳石堂連連點頭,只贊這是好辦法。於是柳鈞直言不諱:“爸,能人都是有脾氣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黃去了吧。”

柳石堂看著兒子,語重心長地道:“我們是小廠,小廠老闆是不能有脾氣的。小廠,就意味著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黃去做事,都是我憑多年交情拉住老黃。老黃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讓老黃一走,老黃又拉走一幫人,即使你再科學配置人手,我這兒的人手也會吃緊,我可沒那麼方便隨時找到熟練人手。而且你想過沒,你能讓老徐一派在廠裡獨大嗎?老徐一獨大,保不準脾氣比老黃還大。”

柳鈞看著爸爸的車子絕塵而去,好半天沒緩過氣來。這算是怎麼回事,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現實已經血淋淋擺在面前。他是適應,還是大刀闊斧地修正?可不管未來如何,他聽憑爸爸找老黃送面子上門。

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麼剎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麼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為什麼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著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係往敵意往對立上面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係何以如此複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鍊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地不合作。為什麼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為什麼,他只有沒脾氣地回家。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油汙,自己都嫌。而且,心裡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了建立睦鄰友好關係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家,電梯裡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階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了02的門,就在他家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

早有豐盛晚餐擺在桌上,就像家裡進了田螺姑娘。看桌上紙條,是傅阿姨所做。柳鈞迫不及待地揭開碗碟上面的蓋子一聞,正是媽媽常年愛做的口味,正是在國外想了多年的味道。柳鈞趕緊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時才有餘暇致電錢宏明,約請見面。他很直接地告訴錢宏明:“沒管住嘴,白天得罪廠裡的老師傅了。”

錢宏明更乾脆,都沒問具體如何:“我給嘉麗燒菜,燒完就出來。”

嘉麗倚著廚房門聽到又有人約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嘀咕上了。最後聽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飯才走,她就跟平白撿來皮夾一般的歡喜:“柳鈞才回來就工作上了?”

“自家產業,哪有什麼休息天的。要說評勞模,所有私企老闆都有資格。”

“又出去幹什麼,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家好好休息看看書嗎?”

“男人必須讓自己成為社交動物。”頓了頓,又笑道,“柳鈞這傢伙直爽是真直爽,說話不帶拐彎的。一點不怕承認前兒言論的錯誤。”

“嘻嘻,柳鈞臉皮夠厚。”

“這不叫臉皮厚,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嗎?”

“不是,他聽說我在炒菜,就問我們是不是準備迎接新生命了,柳鈞不是個內心只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換作是他,從小豐衣足食,人長得高大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愛好廣泛,想上大學有保送,想出國抬腿就走,回國是別人求著他回來,回來就給配上全套車房,他想不自信都難。”

嘉麗想了一會兒:“我更欣賞我們來之不易的生活果實。”

“可人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都好逸惡勞。嘉麗,還不遞辭呈?每天孕吐這麼不舒服,還上什麼班。”

“雖然工資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賺奶粉,賺小衣服小鞋子,賺學費書費……”

“你是不是擔心我爸媽那兒的醫藥費?”見嘉麗點頭,錢宏明心裡暗歎,但臉上並沒露出來,“別擔心,你沒見我們積蓄一直呈等比上升趨勢嗎?我們說好的,我努力養家,你努力持家。我什麼時候食言過?”

“你每天這麼辛苦,我不忍心。”

“我們這樣的小康家庭還上演苦情戲,別人怎麼活?快辭職吧,可以重新撿起你的繪畫攝影愛好。”

解決了妻子的擔憂,錢宏明一回頭又解決朋友的煩惱,他就像一個救火隊員。他微笑把盞,聽柳鈞痛訴手藝人的怪誕。

柳鈞一頓痛快說出,心中的悶氣才得宣洩:“宏明,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這種人多了,才變得出言謹慎?”

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面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閒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鑽在裡面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為牢,捨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循循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為暫時現象,變為歷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場中那架誇張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仰頭想了想起身。很快,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家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家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淨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只是大聲告訴大家,這是他送給好朋友準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鋼琴。

柳鈞才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冰,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面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面才是“楊邐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便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抬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家四小姐楊邐。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只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著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大方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家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面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著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眾星捧月。楊家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從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裡會怎麼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了吧?”

“怎麼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麼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了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鑽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才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家掌管著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麼?”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配件製造。怎麼,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為楊邐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面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機的機床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家都是朋友,新產品試製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裝置,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麼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裝置嗎?謝謝,謝謝,拜託,拜託。”

大夥兒都看著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衝突吧?”

“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鬨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了幾聲。大家又閒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了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面條件不錯。”

“她不好玩!”柳鈞不願多談,就轉了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了,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系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系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麼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裡又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援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麼做有理論依據。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只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果然,電話裡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他爸不行了。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衝直撞地,一不小心撞在裝飾欄杆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二,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衝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面,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了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拒絕,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呵成,幾乎是漂著飛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轟”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計程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面。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家樓下。錢宏明衝上樓去將父親背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了他。但大家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了,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衝刺。

到了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開啟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面。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裡有只魔鬼在跳躍,他剋制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剎。良久,他嘆了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了幾步,柳鈞亂哄哄的腦袋裡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後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同樣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寒冷的夜晚只穿了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了,跳上最近的一輛計程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計程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呆的弟弟,而急診室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裡面,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只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牆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面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手將鍵盤敲得如急風暴雨。可是滑鼠點向傳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家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麼會做了這麼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訴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了。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裡,他肯定只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了好久,毅然起身,衝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麼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裡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種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麼?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裡翻出酒吧裡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呵呵,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有讓她痴痴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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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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