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人易服,鴉雀嘯叫朝林歸,正是晝逝夜始時。
梅遠塵站在十字岔口左右顧盼,一時不知何往。
自出端王府,他已在街道間渾渾噩噩晃盪了大半日,信步所至皆過往,心之所想皆至愛,點點滴滴如白日夢。
去了鹽市。
鹽政司售鹽的市口被數撥制式裝服的漢子守住,一群百姓遠遠躲著,不敢靠近,想必是先前有人在這上面吃過虧。鹽罐才下驛車就被整罐搬進了他們的馬車,所謂“官鹽”,似乎只是那幾方勢力的瓜分之物,而那些尋常的老百姓只能到對面的鹽坊去買已不知經了幾手轉賣的私鹽,不僅價高一倍不止,成色還遠不如從鹽場出去的官鹽。
“父親不顧生命之危拓鹽場、建鹽道,把萬千罐的好鹽送出安鹹,運到各郡各州,沒想到它們全部進了鹽商大戶的貨倉,窮苦人家照樣吃不起,也買不到好的鹽。”
去了薛府。
薛寧久去未歸,瘸腿的老管家帶著一眾家僕終日守著靈堂,麻衣白燭,黃紙白錢,悽悽慘慘地過著年節。
“前次見薛寧時,他已膚黃背弓,早沒了在致知堂時的那股子官宦公子哥的氣質,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此番潛入厥國繪測駐軍輿圖,若能功成,於大華屯兵戍邊方略實有大益。當時他是說想親領一隻輕騎南下,越過厥國的各地駐軍,一路損毀他們的糧道、糧倉和軍械庫,破敵於後方。天下米糧,大華二佔其一;天下兵甲,大華十得其六。斷其糧械,乃是從根源處止戰,實為上上之策。”
他在薛府門口駐足良久,暗暗為薛寧祈福禱告,盼他終有一日平安歸來。
去了南國食肆。
徐家轟然倒塌,少主徐簌功亦不知去向,留下南國食肆這個一個大攤子。在貴戚遍地的都城,沒了徐家的把靠,一個外地樓館哪裡還有立足之地?這時已經闔門歇業有些日子了。
“初次來時還是跟著頌我兄長。那日在摘星閣結拜飲酒恰又碰上了擄劫漪漪的那幫亡命刀客,得徐大公子出手相助才制住了他們。細細碎碎想來,徐大公子接物待人間實有大家風範,卻又多些市井之氣,相交間令人如沐春風。再想想徐二公子、賀崢嶸、江小魚兄弟及王玉堂幾人,各個不凡,‘若州徐家多英才’當真一點也不假。可就是這樣一個沉澱百年的武林世家,一步踏錯竟至於基業全毀,萬千族人身陷囹圄... ...”
去了瑞雲樓和浮屠塔。
自小受父王庇護的夏承炫已經執掌一國,內政外交、文治武功竟皆遊刃有餘,然,梅遠塵與他比肩而坐時卻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心事忡忡。
“承炫,你終於當上了皇帝,可怎不見你心喜歡快?是義父、義母的早薨和漪漪的病情壓在了你的心頭麼?”
還去了朝春街,去了“泥人王”。
朝春街的紡布市場人頭攢動,卻如何也找不到海棠的身影。“泥人王”的小店雖還開著,然,老王死後再無新作添入,櫃面上的舊偶零零散散,整個店裡透著一絲無力的悲涼。
“海棠不在了,漪漪又還昏迷不醒... ...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海棠和爹爹、孃親他們也再不可能活過來。”
故人如潮,一波一波在梅遠塵腦海中襲來,傷人如斯。
回到長公主府時,紫藤正侯在玉瓊閬苑的廊道外。
“公子,回來了。天冷,快進屋吃些熱食。”她踮起腳給他披上裘衣,一臉欣喜地攥著他袖口朝偏廳行去。
梅遠塵的長生功境界已是匪淺,尋常小寒自是不懼,然在外邊行了一日,肚中倒真有些餓了,朝著小丫頭微微一笑,順著她的力道走著。
“好幾次我從院監回來,海棠亦是這般拉著我去膳廳... ...”恍惚間,他隱約在紫藤身上看到了海棠的影子。
冬日裡熱不久留,大戶人家都是用陶甕裝著菜餚放在炭火堆中,以土灰覆蓋來保溫的。如此,可保膳食又熱又軟,還隨需隨取。
到了偏廳,紫藤快一步行到膳桌旁,從錦凳上拿開了一個囊袋,再示意梅遠塵坐下。
熱的。
錦凳是熱的。
“原來適才那個囊袋裡裝的是熱水。”等他明白過來,小丫頭已翩然離去。
“也不知她在這裡等了多久,換過多少次熱水。”
過不多久,院子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梅遠塵循跡望去,正見小丫頭端著
一個膳盤行過來,忙起身快步上前幫忙。
“我來罷,你且歇著。”
或是梅遠塵助人心切,抑或是紫藤收手不急,四手竟碰到了一起,小丫頭身子一繃,差點將膳盤打翻在地。
“我來就好。”她忸怩笑了笑,捧著四碗肉菜上了膳桌,“你先吃菜,我再去端飯來。”
膳盤是一種中間鏤了洞的木板物件,碟碗底部放入洞中固定,上菜之時既怕不燙手也無需擔心碟碗滑動裡邊兒的湯汁潑灑出來。至於制式,常見的有八種,紫藤用的便是最最常見的“四喜盤”。顧名思義,這種膳盤是固定放四個碗碟的。
她這一趟裝了四碗菜,飯自然還得再跑一趟。
梅遠塵看著桌上的四個菜,緩緩坐下,一時若有所思。
竹絲雞、筍乾燉牛筋、酥礱蘚、醉藍鯛。
“公子,你怎不動筷子?”見梅遠塵斜倚著膳桌發呆,紫藤柔聲問道,一邊將端來的碗壺緩緩放下。
兩碗熱白米飯、一壺茶和一壺酒。
“有酒?”梅遠塵坐正身形,笑問道,“我聞到了酒香。”
府上窖藏的“紅琥珀”本就醇香,且剛由小火煨過,酒氣早已散開。梅遠塵不算好酒,只是此時心中煩事鬱結,聞了酒香,登時激起了酒興。
“你先吃飯。”紫藤已在他右側坐定,見他伸手來拿酒壺,忙先一步挪開,昂著腦袋道,“吃飽飯喝酒才不傷身。”
這句話她是從旁人處聽來的,也不知對或不對,但她想,既有這個說法,多半是有道理的。
梅遠塵也不違逆她的意思,拾起筷子大快朵頤。
因想著喝酒,嘴裡扒拉地也就比平日快了些。紫藤半伏著身子,雙手託腮,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多少有些入了迷。
“若能留住此時,今生再無憾事。”
她的神情將一切寫在了臉上,梅遠塵早有察覺,眉頭挑了挑,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可是——知這世上又多一個疼惜自己、憐愛自己之人,不免心生了一股暖意。
“紫藤,你何時學了做清溪菜?”吃得差不多,梅遠塵放下手中竹筷,笑問道。
竹絲雞和酥礱蘚都是清溪的特色菜,這筍乾燉牛筋及醉藍鯛亦是那邊的地道做法,紫藤自小在都城長大不可能見過,這清溪的烹食之術顯是刻意學的。
“我不說與你聽。”紫藤雙頰微紅,輕聲嗔道。
梅遠塵尷尬一笑,也不再去問,瞥了瞥她手邊的酒壺,自然是在詢問她“現在總可以喝酒了罷?”
紫藤伸手取過酒壺,又從膳桌上翻起兩個茶杯分別在二人面前放定,斟滿了酒,梅遠塵尚未理會過來,她已引頸一口喝盡。
小丫頭喝完酒便死死抿住嘴,倒像是在跟它鬥氣一般。
梅遠塵亦不多想,右手執杯一飲而盡。
“你和公主的婚約。”紫藤突然說道,“你和公主的婚約傳開後,我便開始跟人學做清溪菜了。”
說完,又急急斟上酒,仍是一口喝完。
她的臉色愈來愈紅,蛾眉輕蹙,顯然熱酒在肚子裡燒得她並不好受。
“紫藤,你沒事罷?”梅遠塵伸出手,又不知該如何,只得手懸半空輕聲問道,“可是喝得太急?”
二人雖相熟,畢竟男女有別,行止間的規矩不敢輕易逾越。
“這酒好辣肚子。”紫藤彎下腰,雙手捂著獨子,臉面幾乎貼上了桌子,聲音柔柔綿綿傳來。梅遠塵正想笑,又聽她道:“當時公主說,你們成親後,我要給你們做通房丫頭,伺候你的飲食起居。”
通房丫頭,往好處說便是小妾了。
她說完這話,又急急給自己倒滿酒,咕嚕咕嚕喝完。
第四杯... ...第五杯... ...第六杯... ...接連喝了四杯,卻始終不敢看梅遠塵一眼。
二人飲酒用的可是高腰茶杯,六杯少說也有小半壺了,尋常漢子也不敢這般急飲。
果然,不一會兒,紫藤臉上的酡色更甚了,雙眼漸漸迷離,嘴裡亦開始細細碎碎地叨嘮起來。
“通房丫頭就通房丫頭罷,我又... ...能一生一世跟著你們,我... ...我才不在乎甚麼名分呢。嗯... ...公主,你可要早些醒來啊,公子這次回來,這次回來他身邊有個好漂亮地姑娘,哼... ...哼,看他
一副老實樣兒,看他挺老實的,想不到也是... ...是個... ...嗯... ...公主,你要是再不醒,他... ...他可要可要... ...跟別人跑了呀... ...公子... ...”
梅遠塵在她旁座看著、聽著,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難以盡述。
小丫頭嘟囔了幾句胡話後便枕手伏案,呼呼入睡。燭光灑照,襯映著一張足令天下男子沉醉的容顏。
適才府上已報過時,這會兒已是亥時三刻,寒露正濃,梅遠塵可不敢讓她就在這兒趴一晚。
“紫藤,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接連問了好幾遍,也不見她答話,看來是醉得沉了。
“紫藤,要不我送你去偏房歇息罷?”
猶豫再三,梅遠塵總算打定主意,站起身一手扶住她腰間,一手摟住她膕窩,將她橫抱起來,徑直朝偏房行去。
美人在懷柔若無骨,又有鼻息似有似無吹著,一股女子特有的馨香隱隱自她身上散開,梅遠塵腳下竟不由得有些戰戰兢兢了起來。他行地很慢,也不知是擔心驚醒了懷中之人,還是... ...
輕輕推開了門,踱步進去找到床頭,掀開錦被,緩緩將紫藤放下,蓋好被子準備離去之際忽聽她迷迷糊糊說道:“公子,我頭好暈。”
抱她過來的路上梅遠塵便發現她全身燙得厲害,此刻又聽到這般呢喃,心中登時便軟了,柔聲勸慰道:“你先躺著,我去點好燈盞。”
點好燈,折身回來,伸手往她額頭一探,果然滾燙如炭,忙抓起她左手,在她經渠、列缺、尺澤諸穴按揉,再緩緩輸入一絲真氣。
“這丫頭身體竟無法解酒?今日怕是她頭一次飲酒罷。我若不在旁邊,她今晚可要遭罪了。”
按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紫藤的體溫總算降了下來,但梅遠塵知道,酒氣上腦,她的頭暈之狀怕比之先前並未緩解,乃移坐到一邊,伸出雙手扶住她腦袋,替她按壓兩邊的太陽穴。
“呀~”紫藤倏然輕呼了一聲。
梅遠塵擔心是自己用力過重,心中一凜,忙探頭去看,急問道:“紫藤,可是我弄疼了你?”
他剛俯下身便覺有一物襲來,把自己雙唇堵住,他... ...被偷吻了。
紫藤“一擊得嘴”卻並不滿足,伸出一雙藕段般的玉臂將梅遠塵脖頸圈住,用力索取。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機宜。
四唇相激,兩舌相抵,二人均覺體內有條電蛇遊走,軀體只得跟著電蛇不自覺地扭動才能稍緩渾身癢意。
若州來都城的路上,梅遠塵日間行路夜間修煉內功。經泓石灣和街角兩次生死戰,他對武技的領悟加深,對武藝的渴求更甚,再不敢荒廢光陰,甚至白日裡趕路,他也時刻運轉著長生功內功。
長生功本名“長春功”,其區別於其他武林門派的重要一點便是透過激發人體本能來獲得對內勁的掌控。而肉體情慾便是人源自天生的本能之一。
在舳艫客棧時,雲曉漾便發現了這門內功心法的奇特之處,後來數次以素心宮秘藏針法替他行針導氣,平息他體內過盛的情慾之念,總算幫他渡過了那段煎熬時日。而此行旬餘,無人給梅遠塵行針導氣,他修煉長生功積攢的慾念在這一瞬決堤了。
一時間,他已反客為主,鑽入繡被覆壓在紫藤身上,從上至下吻過。紫藤乃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之身,哪裡經得住這般親暱的撩撥,已經開始發出嚶嚶的輕泣之音。梅遠塵一手伸入她的褻衣,揉捏著少女凝脂般的肌膚,嘴巴隔著單薄的布層輕咬著,夢囈般問道:“紫藤,你願意麼?”
所謂夢幻雲端,或許便是如此,至少在紫藤看來,世間從無比此刻更令人陶醉的時刻。感受著心愛之人炙熱的氣息和用力的撫觸,紫藤覺得,便是老天爺要自己在此刻死去,她這一生也值當了。
梅遠塵在紫藤胸前、脖頸來回吻著,卻始終未等來那句“我願意。”抬頭一看,發現她竟已樂得昏死了過去,剎那間,梅遠塵猛然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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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響起,幡然醒悟的他給自己打了好重一個耳刮子,接著急急給她穿好衣服,蓋好被服。
做完這些,梅遠塵在床沿坐定,一時心思混亂,自責不已。
“啪”又是一記重重的耳刮子。
隨著一聲“吱呀”,“行惡未遂”之人已揖門落荒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