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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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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 搏

門外依舊是陽光遍地,屋簷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長的如此美好?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誰都無法避免的痛苦與矛盾?

小方慢慢的走出來,那孩子仍然站在屋簷下,痴痴的看著一個鳥籠,一隻鳥,也不知是山雀,還是畫眉?

‘牠是我的朋友。’孩子沒有回頭看小方,這句話卻無疑是對小方說的!

‘我知道。’小方說:‘我知道牠們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嘆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忽然充滿成人的憂鬱。

‘可是我對不起牠們。’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遲早總有一天,牠們會全都死在獨孤痴的劍下。’小孩輕輕的說:‘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劍時,就一定會用牠們來試劍的。’

‘你怎麼知道?’小方問。

‘我父親要我養這些鳥,也是為了要用牠們來試劍的。’

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經一劍斬殺了十三只飛鳥,那天晚上,他就死在獨孤痴劍下。’

他雖然是個孩子,可是他的聲音卻已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瞭解,死,本來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

巔峰往往就是終點,一個劍客到了他的巔峰時,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終結。

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風在樹梢,人在樹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牠們雖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說不定也有一天會用牠來試劍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的點了點頭:‘不錯,說不定,我也會用牠們來試劍的。’

小方道:‘你親眼看見他殺了你父親,明知他要殺你的朋友,卻還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為我也想做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方道:‘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孩忽然回過頭去,盯著小方!

‘你呢?’

小方沒有回答。

他已走出古樹的濃蔭,走到陽光下。他一直往前走,一直沒有回頭,因為他根本無法決定這個問題。

大昭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

久已被油煙燻黑的陰黑店鋪裡,有來自四方,各式各樣的貨物:豹皮、虎皮、黑貂皮、山貂皮,各種顏色的‘卡契’和絲緞,高掛在貨架上,來自波斯天藍的布匹和地毯滿櫃檯。

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藏東來的麝香,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中土來的瓷器、珊瑚、琥珀、刺繡、大米,從蒙古來的皮貨和鞍貨,換走了各種此地的名產,換來了藏人的富足。

‘鷹記’無疑是所有商號中最大的一家。

——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

——波娃是個魔女,從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你既然已答應我,現在就應該去替我殺她!

小方什麼都沒有想。

他既不能去問卜鷹,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接近布達拉宮的中心,****活佛那所避寒的紅宮。

他只有先回到‘鷹記’,他想問朱雲借三百兩銀子。

他相信朱雲一定不會拒絕。

但是朱雲還沒有等到他開口,就先告訴他:‘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什麼人?’小方問,‘在哪裡?’

‘就在這裡!’

小方立刻就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很年輕的人,臉色看來雖然有些憔悴,可是服飾華麗尊貴,態度莊重沉著。在他族人中,他的地位無疑要比大多數人都高得多。

他是藏人,說的是漢語,艱澀而生硬。小方說一句,他才說一句。

‘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問:‘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

‘可是我不認得你。’

‘我也不認得你。’這人盯著小方:‘你也不認得我。’

小方又問:‘你來找我幹什麼?’

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鷹記’。走出了‘鷹記’,走出門後才回頭。

‘你要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你就跟我來!’

他站起來之後,小方才發覺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很多。

外面就是拉薩最繁華的街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

他走到街道上,就像是一隻仙鶴走入了雞群。有很多人看見了他,臉上都立刻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禮。

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腳。

他完全沒有反應,顯然久已習慣接受別人對他的崇拜尊敬。

——這個人究竟是誰?

小方跟著他走了出去,剛走到一家販賣‘酥油’和‘蔥泥’的食物店鋪外,剛嗅到那種也不知道是香是臭,卻絕對能引起人們食慾的異味時,就已經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

是二十七件暗器,聽起來卻只有一道風聲,看起來也只有三道光芒。

二十七件暗器,分別打向小方的三處要害——咽喉、心口、腎囊。

暗器歹器,出手更歹毒。

二十七件暗器,絕對是從同一個方向打過來的,就是從走在小方前面,那個裝飾華貴,態度高雅,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輕人手裡打出來的。

這麼樣一個高尚尊貴的人,為什麼要用如此陰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小方沒有問,也沒有被打倒。

他經歷過的兇險暗算已夠多了,他隨時都在保持著警覺。

暗器打來時,他已扯下剛才走過的一家店鋪門外掛著的一條波斯毛氈。

二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這條手工精細,織法緊密的毛氈上,沒有一件暗器穿過毛氈。

走在小方前面的這個年輕人,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

小方也仍然不動聲色,回身將毛氈掛在原來的地方,又跟著這個人往前走。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但是小方心裡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平靜,因為他已看出這個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來,遇見最可怕的一個對手,甚至比衛天鵬更可怕。

衛天鵬的刀雖然可怕,拔刀的動作雖然迅速正確,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總是難免要先聳起。

他的箭雖然可怕,可是他在發箭以前,一定要先彎弓。

縱然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在他們發出致命的一擊前,通常都難免會有被人看出來的準備動作。

這個人卻沒有。

他發出那二十七件致命的暗器時,他的頭沒有回過來,肩也沒有動,甚至連手都沒有揚起。

他手臂上的骨節,手腕上的關節,好像都能夠隨意彎曲扭動,從任何人都很難想象到的部位,運用任何人都很難運用出的力量,發出致命的一擊,令人防不勝防。

天空澄藍,遠處積雪的山巔在藍天下隱約可見。他們已走過繁榮的街市,走入了荒郊。

從小方現在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看不見別的人,也聽不到一點聲音。

小方唯一能看見的人,就是現在已停下來,轉過身,面對著他的人。

這個人正在用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盯著他。一個互相都不認得的陌生人,本來絕對不應該存有這種眼色。

‘我叫普松。’這個人忽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從未聽過這名字。

普松說出來的第二句話更驚人。

‘我來找你,’他說:‘因為我要你死!’

他說的漢語生硬艱澀,可是這個‘死’字用這種口音說出來,卻顯得更有決心,更有力量,更令人驚心,也更可怕。

小方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要我死,剛才我差一點就死在你手裡。’

‘你是劍客,你應該明白。’普松道:‘劍客要殺人,只要能殺死那個人就好,隨便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係。’

他用的詞句詞彙都很奇怪:‘你是劍客,隨時都可以殺人,隨時都可以被人殺,你殺了人,你不會怪你自己,你被人殺,也不應該怪別人。’

小方苦笑:

‘你怎麼知道我是劍客?’

‘我不認得你,但是我聽人說過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劍客。’普松的態度嚴肅莊重,絕沒有絲毫輕佻譏刺之意。

他慢慢的接著說:‘你是劍客,劍客的劍,就是人的手,每個人的手都應該長在身上;每個劍客的劍也都應該在身上,可是你沒有。’

劍客的劍,就像是人的手。

普松的話雖然艱澀難懂,但是誰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

‘你練的是劍,你殺人用劍。’普松道:‘我不練劍,我殺人不用劍,我用手就能殺人。’

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伸出來時,還是一隻很普通的手,忽然間他的手心就已變為赤紅,紅如夕陽,紅如鮮血,紅如火焰。

普松慢慢的接著說:‘我還有手,你卻沒有劍了,所以我不會死,我要你死!’

小方從未聽見過任何人能將這個‘死’字說得如此冷酷沉鬱。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心裡已感覺到死的陰影?

他為什麼要殺小方?是他自己要殺小方,還是別人派他來的?

以他的武功和氣質,絕不可能做衛天鵬那些人的屬下。

他自己根本從未見過小方,也不可能和小方有什麼勢必要用‘死’來解決的恩怨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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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問題小方都想不通,小方只看出了一點。

這個人的掌力雄厚邪異,如果不是傳說中的‘密宗大手印’那一類功夫,想必也很接近。

這種掌力絕不是小方能夠用肉掌抵抗的。

他的劍不在他身邊,因為他從未想到在這陌生的地方,也有必須用劍的時候。

他能用什麼對付普松的這一雙血掌?

陽光普照的大地,忽然充滿殺機,在死亡陰影下,連陽光都變得陰森黯淡了。

普松向小方逼進。

他的腳步緩慢而沉穩。

有種人只要一下決心開始行動,就沒有人能讓他停下來。

普松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小方死在他掌下,他心中的陰影只有‘死’才能驅散。

小方一步步向後退。

他無法對付普松的這一雙血掌,他只有退,退到無路可退時為止。

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他已退到一株枯樹下,枯樹阻斷了他的道路,樹已枯死,人也將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心裡忽然閃出了一絲靈機——在生死將分的這一剎那間,本就是人類思想最敏銳的時候。

心劍!

他忽然想起了獨孤痴的話。

——你掌中縱然握有吹毛斷發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無劍,你掌中的利劍也只不過是塊廢劍而已。

這是劍術中至高至深的道理,這道理如果用另一種方法解釋,也同樣可以存在。

——你掌中雖然無劍,但是你的心中如果有劍,縱然是一塊廢鐵,也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

人已逼近。

普松忽然發出低吼如獅,全身的衣衫忽然無風而動,震盪而起。

他已振起了全力,作致命的一擊。

他的血掌已擊出!

就在這一剎那間,小方忽然反手拗斷了一根枯枝,斜斜的刺了出去。

在這一剎那間,這根枯枝已不是枯枝,已經變成了一柄劍。

無堅不摧的殺人利劍。

因為他心裡已沒有將這根枯枝當作枯枝,他已將它當作了一柄劍,全心全意的將它當作了一柄劍,他的全身精氣都已實注在這柄劍上。

這一劍看來雖然空靈縹緲虛無,可是他一劍刺出,普松的血掌竟已被洞穿。

他的手乘勢往前一送,他的‘劍’又刺入了普松的眼。

普松的血掌竟被這一根枯枝釘在自己的眼睛上!

鮮血飛濺,人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動。

等到有風吹過的時候,小方才發覺自己的衣衫都已溼透。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這一劍有這樣的威力,因為這一劍並不是用他的手刺出的,而是用心刺出的。

在這一劍刺出的那一剎那,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人,已完全和他的劍融為一體。

在這一剎那間,他的精氣貫通,人神交會,他把握住這一剎,刺出了必殺必勝的一劍。

這就是‘心劍’的精義。

但是普松並沒有死。

小方忽然聽見他在喃喃自語,彷佛在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波娃……波娃……’

小方的心抽緊,立刻俯下身,用力抓起了普松的衣襟!

‘是不是波娃要你來殺我的?’他的聲音嘶啞:‘是不是?’

普松眼睛裡一片虛空,喃喃的說:‘她要我帶你去見她,我不能帶你去見她,我寧可死。’

他用的詞句本來就很艱澀難解:‘我不能要你死,我自己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去見她。我活著時,誰也不能把她搶走!’

小方的手放鬆了。

他忽然瞭解普松心裡的陰影是怎麼會存在的。

只有最強烈痛苦的愛,才能帶來如此沉鬱的陰影。

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愛,同樣的強烈,使得小方忽然對這個人,生出種說不出的憐憫哀傷。

普松忽然從心的最深處吐出口氣:

‘我已將死,你可以去了。’

他掙扎著,拉開剛才已經被小方抓緊了的衣襟,露出了裡面的黃色袈裟。

直到此刻,小方才看出他是個僧人。

看他的氣度和別人對他的尊敬,他無疑是位地位極高的喇嘛。

但是他也像其它那些凡俗的人一樣,寧願為一個女人而死。

——她不是女人,她是個魔女,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小方的心在刺痛。

‘你要我到哪裡去?’

普松從貼身的袈娑裡,拿出個金佛。

‘你到布達拉宮去,帶著我的護身佛去,去求見“噶倫喇嘛”,就說我……我已經解脫了。’

這就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他心中的陰影只有死才能驅散,他心中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脫。

——他是不是真的已解脫了?他死時心中是否真的恢復了昔日的寧靜?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

他把這問題留給了小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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