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炯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敲什麼。
他還是夏天歌的時候, 當然玩過三角鐵，哪個學音樂的沒玩過三角鐵呢？但他的專長在鋼琴和聲樂上, 為營造人設還學過幾種民樂。至於包含三角鐵在內的打擊樂, 他不是玩不轉, 可和他最擅長的幾項比，他在打擊樂上，那是真的不夠專業。
貝多芬能在耳聾中彈奏出命運交響曲，那是大師對鋼琴已經熟悉到彷彿自己的第二身體。
而夏炯對三角鐵……
別說三角鐵了，他現在連身上的手都不覺得是自己的！
嗡嗡嗡嗡的耳鳴, 像是渾濁的水一樣，從腳底漫了上來，已經淹沒了他頭頂。夏炯覺得自己應該是有在呼吸的，但他距離心臟最遠的手腳，開始因為缺氧而麻木。
焦急之下，經脈瞬間進入了超負荷運轉, 粗細不一的發光脈絡從皮膚下顯現, 有數條甚至從他後頸向上, 越過耳垂順著耳旋進入耳洞。
經脈的改造能讓他分辨普通人根本聽不到的聲音，更不用說原本就能聽到的範圍了。
但這生理上的增強, 在此刻毫無用處。
夏炯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完全是心理上的毛病。
所以過去面對這種情況，他一般是放下手頭的事, 就近找個遊戲機或者手機, 進入遊戲玩一會兒, 讓它自己緩解。
可現在不行。
唯有現在不行。
夏炯顫抖地用小棍輕輕一敲三角鐵。
還是聽不到。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他沒感覺到自己在哭。總之，他乾脆閉上眼，也不看三角鐵了，直接猛敲。
叮——！他憑麻木的手指感受三角鐵傳遞來的遙遠震動。叮——！
叮——！敲到了嗎？手指感覺到的震動是真實的，還是過於用力導致的幻覺？叮——！
叮——！它有沒有響？它有沒有響？它到底有沒有響？！叮——！
叮——！震動完全感覺不到了，甚至產生了師兄在喊他的幻聽……是不是要完蛋了。叮——！
叮——！手，手好像被沉重的藤蔓纏住了，完全動不了，不行，他還要敲……嗚——
掙扎的夏炯感到有什麼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是連續三個靜心咒。
“哈——哈——呼——我，”在術法強制效果下，魂終於回到自己身上的夏炯深呼吸，“我，哎？師兄，師兄……”
年輕掌門滿身大汗衣服溼透，哪怕睜開眼睛，視線裡也還是一片模糊。
畢竟加持視力的術法已經取消，不到元嬰境界用金丹之爐煉化眼睛，夏炯還是那個摘下眼鏡近視六百度的半瞎。
不過，隨著觸覺逐漸迴歸，他能感覺自己，正被什麼沉重的東西環著。
是，是師兄，正抱著他。
或者說，他埋胸師兄了。
臉能感覺到師兄胸前略帶潮意——是他剛才糊上去的眼淚——的柔軟布料，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又能聽見的耳朵，則聽著師兄微快的怦怦心跳，夏炯一時間又有點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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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曲忘生把動作激烈的師弟抱入懷中，壓制住掙扎後，溫熱大手按住師弟後頸，先檢查了師弟剛才經脈過載有沒有造成什麼內傷，又用治療的術法幫師弟放鬆了身體。
做完這些，他才發現師弟已經不再掙扎，臉埋在他胸前，手抓著他背後的氅衣，一動不動，似是僵住了。
曲忘生疑惑道：“師弟？”
夏炯：“……咕。”
發出了意義不明的聲音，夏炯羞恥地緩了緩，才鬆開手。
曲忘生也跟著鬆開手，讓年輕掌門能後退一步，露出滿面通紅的他自己。
被師兄打量，夏炯伸手摸了摸溫度過於明顯的臉頰，十分鎮定地道：“沒事，我現在對經脈過載也有一些經驗了，這次不會生病的。”
曲忘生就看著他，點點頭：“嗯。”
……這個反應是不是過於淡定了？
感覺自己剛才那句謊言有點做作的夏炯思考。
而曲忘生見自家師弟突然停頓，以為師弟已經沒有話說，立刻道：“剛才，是師弟在敲鈴鐺。”
一下子看不出曲忘生有沒有聽出他說謊的夏炯，還在凝目打量曲忘生。
然後他看到曲忘生對他揚起一個淺淺的、宛若一片冰雪中孤零零暖黃雛菊的，放鬆笑容。
夏炯胸中猛地一滯，就聽到曲忘生溫柔道：
“謝師弟救吾。”
“……”
“……師弟？”
“……我，”再一次感到有些缺氧的夏炯深吸一口氣，終於真正恢復，突然爆發道，“我擔心死了啊師兄！”
“嗯，抱歉……”
“說著抱歉但其實師兄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吧！”夏炯大聲道，“我這麼不靠譜嗎？遇到事情不能來麻煩我嗎？暈血……暈血就暈血，幹嘛什麼都不說就自己一個人跑回來閉關？要帶上我啊！不知道要帶上我嗎！”
“這，”曲忘生莫名道，“閉心魔關一般是不能帶上旁人的，這樣很危險……”
“我不管！閉嘴！”夏炯喝道。
“哦。”曲忘生乖乖閉嘴。
“下次要是再有類似情況，必須帶上我，”夏炯雙手叉腰，用力強調，“必須帶上我，這是掌門的命令，懂不懂！”
曲忘生看他。
夏炯不滿：“懂不懂啊！”
鶴氅紅冠的道人沒有回答，垂下眼。
剛才眩暈中發生的事，曲忘生並不能清晰記得，仔細回憶過去，好像是隔了一層紗布看到了機聖在鴻雁金鐘網中化身？然後心裡就被殺意充滿了，完全失去了自己。
是師弟敲響的鈴鐺，是師弟的痛苦和擔憂，才讓他清明一瞬，掙扎脫離。
如此看來，雖然努力了這麼多年，但他還是不能徹底壓制住應劫之子的本能啊。
那茫茫的殺意，到底要殺到什麼時候，能是個頭？
曲忘生抬眼。
站在他對面的師弟，雖然說著火氣很大的話，但眼神是非常冷靜的。
是的，他再努力，也無法完全壓制應劫之子的本能。
但現在，有人願意幫他，能幫他。
那日從天上掉下來的人是師弟……
乃他一生之幸。
曲忘生說：“好。”
以為按師兄有點遲鈍的性格，他還要多磨一會兒才能達成目標的夏炯，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
而曲忘生已經向他拱手下拜，認真道：“尊掌門言。”
“哎，啊，”夏炯剛降溫的臉，又有發燙的趨勢，努力鎮定道，“嗯，那就好，記得要說到做到哦。”
見曲忘生點點頭，夏炯才確認，師兄真的同意了，以後心境不穩不會再一個人躲靜室，會帶上他。
說起來，靜室開了隔音符後，隔音效果是真的很好，不管發生什麼事……
咳咳咳咳！
“那這樣，師兄你今天先好好休息吧，你的工作我會交給別人的。”
夏炯道。
要是他沒有突然往自己額頭又拍了一個靜心咒，那他看上去沒有一點問題。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夏炯說，轉身跑了。
留下曲忘生看著自家師弟背影茫然。
師弟剛才也經脈過載了，不應該和他一起進靜室調息麼？
***
夏炯跑回了鴻雁金鐘塔的大廳。
大廳裡，直播還開著，但剛才的戰場上，已經不剩幾個人了。
神庭道主人周燁赫的化身九龍玉璽，不再像是個皇冠一樣，飄在玉皇界上方。他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個神庭道的仙君，浮在玉皇界天膜外兩邊，各自閉目坐在一條綠鱗紅鬢長龍的一雙犄角之間，似在打坐，也似在警戒。
而與玉皇界相隔遙遙的虛空中，有七八個仙君拿出了法寶，同樣閉目坐在上面，彷彿在調息。
但從他們所處的方位來，很明顯是在監視玉皇界那邊的動靜。
其他仙君已經離去，剛才他們也受傷不輕。而且界內妖災魔潮不休，他們不能完全離開。
如此看來，雖然玉皇界陰謀暴露，但在無法戰勝對方的情況下，雙方只能暫時對峙了。
夏炯向範益春打聽他不在時，直播裡發什麼什麼事。
範益春自己剛才看直播都看得有些怔，不過到底是星鯨工作室的智商擔當，花了些口舌，就很有條理地和夏炯好好說明了那一幕幕。
夏炯本來微紅著臉，一副走神的模樣聽著。但聽到某個關鍵字後，他徹底回神。
又聽了兩句，他開始嘴角抽搐。
天鏡君被周燁赫認為是假的應劫之子，然後大發神威打臉周燁赫。
天鏡君差點毀滅三萬諸天，連周燁赫都差點為阻止他自爆，但一串叮叮叮聲如神兵天將，救三萬諸天於水火之中。
“真不知道是什麼神人，竟然用鈴鐺也能演奏出那樣激烈沉重的音樂，”範益春最後還誇讚道，“莫非是仙界感覺到不好，救了大家？”
夏炯：“……”
原來他剛才敲三角鐵是敲響了的。
等等！重點不是這個吧？！難道剛才全三萬諸天，都聽到了他那場純發洩式的不完美演奏嗎？！！
範益春誇讚完，發現自家老闆竟然做出了世界名畫吶喊狀。
他疑惑摸了摸夏炯的頭，得到夏炯投來一個生無可戀的眼神。
只是過來圍觀的葉藺玉看到他慘兮兮的模樣，一挑眉，突然想到什麼。
“oh là là！”他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問，“剛才的直播有錄音麼！”
夏炯沒注意到自家下屬的奇怪表現，因為邴臨攜狄政委，走到了他身邊。
“剛才你去哪了？”他先問，卻沒有等夏炯回答，就說，“形勢變化了，夏掌門，我認為派軍……派玩家前去支援其他諸天界的組織方式，必須進行修改。”
“……請直白說話，不然我聽不懂的。”夏炯疑惑望向這兩個人道。
“是這樣，小夏同志，”狄政委解釋道，“三萬諸天的形勢，比我們想象得還危急，原本的支援方式，恐怕不適合了。當然，中央的看法還沒下來，但我們想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
這個總不像個正經政委的男人，認真問夏炯：
“我們是否能在遊戲裡徵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