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緩緩地閉上眼睛，鼻尖聞到泥土的芳香，耳邊是嘈雜的呼喝聲，夾雜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痛苦呻吟。
“哎喲……哎喲……”
陸離猛地將眼睛睜開，瞪著斜躺在對面的席軒：“喂，我們現在好歹是‘死人’誒，你能不能閉嘴！”
他一邊說，捂住胸口的右手一邊用力，食指中指將箭尖夾住，保證那支弩箭“立”在胸口，能夠維持“插入”的形態。
席軒很不滿意地瞪了回來：“說得輕巧，你只中了一支箭，我中了十幾支好嗎！我感受到的疼痛是你的十多倍！”
“我中一支箭都‘死’了，你中十多之支還沒‘死’，不是更加不合情理嘛！趕緊給我閉眼裝睡，等他們都走了，我們還要去角宿室呢！”
席軒很不開心，但不得不承認陸離說得有道理。就在他們四周，有兩夥人糾纏在一起，手持刀槍棍棒互相爭鬥。他們同樣穿著淡青色長袍，但領口繡著紫金色的線條，表明了他們的身份——
聽風閣的二年生。
聽風閣不同年的門生平時沒什麼交集。一年生分別住在菊苑和梅苑，二年生住在竹苑和蘭苑，三年生則因為最終考核的緣故沒有呆在青澄山。各類課程分散在東峰青龍堂的不同學室，連膳堂都是分開的。甚至閣內規定，不允許不同年門生之間互相競爭——其實害怕的是二年生壓倒性地欺負一年生。
所以他們今天既然在無意中闖入了二年生爭鬥的領地，老老實實當縮頭烏龜是最明智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兩人繼續閉目假寐，但沒躺一會兒，一人頭上就挨了一個爆栗子。
“他奶奶的兩個一年生，你們在這兒裝死裝得開心啦！”
陸離沒睜眼：“廢話你被弩箭射中不死啊？”
那是一個魁梧的少年，國字臉，方口闊目，儀表堂堂。他把陸離夾在兩指縫隙假裝插在胸前的弩箭拔了出來。原來所有的箭頭早就被折斷了，射過來的其實只是個箭杆子罷了。痛則痛矣，並麼有什麼實際的傷害。
兩人無奈，只能坐了起來，老老實實地打招呼：“師兄。”
“演得這麼像，形易殿的江殿主大概很喜歡你們吧？”
“今天是我們第一次上‘易’之科。”陸離說道。
“嗯……”那位二年生生上下打量了下兩人，臉上露出促狹的笑，“那你們趕緊去吧，別被誤傷就行。那位先生的形易課……可以說是，嗯，他娘的相當精彩。”
“精彩的意思是……”
那人嘿嘿一笑：“說出來可就沒意思了。”
他拍拍陸離和席軒的肩膀：“說起來，還真得感謝你們。要不是你們闖入讓放哨的門生認錯對手而放箭引發正面衝突，我們兩撥互相埋伏的人馬還不知道要在這兒蹲多久呢。”
“你們一直在這裡埋伏？幾天了？”
“三天了。三天不吃不喝，還要被太陽曬被蚊子咬，他奶奶的我早就受不了了。你們再晚點過來，我就準備直接跳出去當誘餌了。大不了扣掉兩顆星，也不受這種鳥氣。”
“三天？可是前兩天我們也走過這裡呀……”
“前兩天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年生，不能動手。但是今天估計都頭暈眼花了，沒看清楚就直接放箭了。”那人一推陸離和席軒，“趕緊走趕緊走，把袍子脫下來舉在頭上表明一年生的身份，沒人會為難你們的。再不走，可就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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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兩人就像是屁股下面燒了一團火，蹦了起來：“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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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遲到了。
其實他們到的比江子佩還要早。一般情況下，若是授課先生比門生遲到得更多，那門生可以免於處罰。可問題在於，這一天，白虎堂的林覺也守在門口。
那個傢伙真的是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死死地盯著陸離，見到他有任何違反門規的舉動，就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衝了過來。
“一人扣一顆星。”他冷冷地說道，“哎呀，這樣一來，陸離，你可就只剩下一顆星了。我想，你大概連第一個‘旬休日’都撐不過去吧。”
“您應該只是看不慣陸離吧？”席軒欲哭無淚，“可不可以放過我啊……我是無辜的誒！”
“喂喂！”陸離鄙視地看著席軒，“這就出賣朋友？”
“什麼出賣朋友，明明就是你連累我！”
“你們在說什麼啊？”林覺微笑著說道，“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白虎堂的門人堅持自己的原則，並不因為執法物件是誰而有所改變。”
他在竹簡上記錄了兩筆，滿意地離去。
“都怪你，沒事去得罪白虎堂的人。”席軒嘟嘟囔囔地跟著陸離進了學室，“害死我了！”
這是席軒在今天受到的第一個打擊。
接下來，他很快便遭遇了今天的第二個打擊：江子佩出現了。
原本席軒滿懷希望，盼著見到那個傳說中風情萬種的形易殿殿主。誰知道從外面進來的，卻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太。她手裡拄著柺杖，駝著背，不過腳下的步子倒還靈活。她的臉上佈滿了溝壑縱橫的皺紋，每一道皺紋都是時光之刃在她身上刻下的印記。
可她偏偏打扮得極為嫵媚。穿著硃紅色的袍子，頭上頂著璀璨的金步搖，純上抹著鮮紅的唇脂，眼角畫了誇張的眼線。
“各位門生，大家好。”她環顧整個學室，開口，聲音居然很粗獷，“我是聽風閣形易殿殿主，也是你們‘易’之一科的先生，江子佩。”
席軒似乎聽到“擦咔”一聲，最後一絲幻想破滅了。
眾人失望的神情沒有逃過江子佩的雙眼。她緩緩走了過來，看著坐在前排的一位門生，眼神流動：“這位門生，你告訴我，我美嗎？”
她咧嘴一笑，門生甚至能夠看到她缺少的兩顆門牙。
被問話的門生呆住了。江子佩這副模樣太過驚悚，一個看上去年過古稀的老太，卻偏偏擺出少女的神情，媚眼流轉，本來粗獷的聲音卻又說出婉轉的口氣。她一笑，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彷彿動了起來。
門生不敢說“不美”，他沒有得罪七殿之主的勇氣。可若要違心說出“美”，卻又太過違背常理。
江子佩的臉越靠越近，淺笑嫣然。若是豆蔻少女，自是風光迤邐。但眼下的情況，卻是說不出的可怕。門生看著那如烈焰一般的紅唇，再也忍不住，顧不得什麼禮儀規矩，捂著嘴衝出去，跪倒在門前乾嘔，淚流滿面。
眾門生面面相覷，江子佩卻大笑起來。此時她的聲音不再粗獷，反而如鶯啼雀鳴，婉轉動聽。她的手在頭上一掀，揭下滿頭白發。雙手再在臉頰上一撮，粉面簌簌而下。她扔掉柺杖，挺直了腰，除掉硃紅外衣，露出裡面紫色祥雲長袍。不過片刻，青絲如瀑，膚白玉潤，古稀老太已變成妙齡女子。
她捂嘴輕笑，眼角媚意依舊：“現在呢？我美嗎？”
並非少女那樣青春洋溢，卻風韻萬千。
底下的門生只猶豫了片刻，這個時候要說出肯定的答案已經沒那麼難了：“美！”
“那我剛才，表現像是白髮老嫗嗎？”
“不像。”秋寒清脆的聲音響起。
“哦？為何？”
“我所見過的老嫗，大都腳步踉蹌，神情木然，雙瞳汙濁，面色枯槁。江殿主您所扮演老嫗，雖刻意彎腰駝背手持柺杖，卻腿腳便捷，眼神靈動。更重要的是……”秋寒頓了頓，“哪會有人如此為老不尊，強以美貌問人的？豈非自取其辱？太不合情理。”
“沒錯。”江子佩大笑起來，“非常好。這位門生所言，道出‘易容’一道最基本的奧妙。外形易改，舉止難變。即便外貌看上去是七十老嫗，但姿態形容，卻極易出賣你。對於刺客，這是極為危險的。”
江子佩從地上拿起一個紙箱子：“今日既然是第一課，就讓咱們……玩個好玩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