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褚遊。”
打破寂靜的嗓音十分柔和,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被喊到的人抬起頭, 目光轉向了自己的母親,那雙向來溫柔帶鼓勵的眼睛,此刻隱隱帶著嚴厲。
異能者是要站在前線, 保護普通人的。
正是因為他們的強大,所以, 才更不能為所欲為。
褚遊喉嚨梗了梗,最終, 他放棄了先前的一切辯解, 低下頭去,朝著每一個被自己波及的群眾,賠禮道歉。
攤主們紛紛擺手, 表示沒有關係, 只不過一件小事罷了。
應蓮搖頭,道:“他犯了錯誤, 應該的。”
便站到了一邊去, 靜靜地等待褚遊。
楚歌有一點驚訝,他沒有想到,最後褚遊真的會道歉。
儘管說出了那句話,他也是以為,這位褚家大少爺會梗著脖子, 打死不低頭的。
系統說:“讓他對你低頭都低了,別人算什麼。”
楚歌:“………………”
想了想好像是這樣的,讓褚遊對著陸之北低頭, 大概比拿刀捅了他還難受。
便是現在,褚少爺的臉色,也是跟抹了煤灰差不多的。
他道歉完了一整圈,一開始還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到後來,面色卻漸漸平靜下來了。
連楚歌都聽得出其中的心平氣和,就像是終於想通了。
在得到了所有攤主的原諒後,他再一次站到了楚歌身前,早沒了一開始那全身都是刺的模樣。
兩個人依舊隔著扁擔籮筐站著,不再像先前那麼劍拔弩張。
應蓮站在不遠處,囑咐手下人,一會兒記得要善後。
她看向了自己的孩子,先前那種極其激烈的波動起伏終於結束,現下,異能終於安穩了下來。
那是一種她從沒有見過的沉默姿態,十分陌生的出現在了褚遊身上。她的孩子嘴唇翕動著,又是猶豫又是掙扎,眼裡全是另一側少年的影子。
喉結上下滾動著,彷彿下一刻,便要開口。
可最終……他說不出一句話。
掙扎與猶豫中,他驀地轉身,不再多要片刻,就要匆匆離開。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開口。
那沉默之下,隱約還潛藏著幾分難過與落寞。
應蓮突然猜到了他想要說什麼。
楚歌眼見著褚遊走到他身前,沉默的站著,一言不發,又驀地轉身。
這一舉一動都突兀到了極致,讓人一頭霧水。
尤其是那複雜又奇怪的眼神。
楚歌未加多想,喊住了他:“褚遊!”
將將要離去的人腳步停下,緩慢的回過了頭。
剛才喊住他不過是一時沒有思考,等到褚遊當真停下來後,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是好。楚歌目光亂飛,瞥到了自己的扁擔籮筐擔子,終於扯出來一句話:“你不是要吃冷串兒嗎。”
褚遊:“………………”
系統:“………………”
褚遊悶聲道:“剛才說著玩的……”你不要當真。
後面的話沒有說得出來,楚歌把他給堵住了:“好歹做了幾天同學,來,想吃什麼,我請你。”
不用了。
他其實一點都不想吃。
心裡這樣想著,也想著要拒絕,但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就是出不了口。等到褚遊終於糾結完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走了回去,站到了楚歌的小攤子前。
褚遊:“………………”他怎麼就管不住自己的這雙腿。
楚歌問他:“你想吃什麼?”
褚遊沒吭聲。
自從道完歉後他嘴唇就像拉上了拉鍊,跟個啞巴似的。
楚歌蹙眉:“你覺得不衛生?”
“沒有!”否認的速度堪稱光速,生怕被誤解。
楚歌說:“那你在扭捏啥……想吃什麼就告訴我啊。”
褚遊憋了半天都沒有憋出來一個字。
楚歌跟統子吐槽:“這哥們兒是選擇障礙症嗎……”
總之褚遊不跟一個炸藥桶一樣,看著順眼多了,剛才鬧了一場,楚歌也沒指望今兒個繼續擺攤,乾脆一樣給褚遊撿了一串兒。
輪到澆佐料的時候,一邊清透,一邊濃郁。
“藤椒還是紅油?”
褚遊呆愣愣的看著他麻利的手指,聽著他輕快的語氣,腦子一不清醒就說:“都喜歡。”
等到他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的時候整個人都窘迫了,連忙要補救,楚歌已經又撿了一份,一邊澆上藤椒的湯汁,一邊澆上了撒著芝麻的紅油。
“吃的辣不辣?”
“……”
“蔥要不要?”
“……”
“香菜要不要?”
“……”
從頭到尾褚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答的,他只記得自己站在這個柺子口,聽著一聲聲的問詢。只是在平常不過的話語,他小心翼翼的珍藏著,仔仔細細的傾聽著,他知道自己或許在這以後的很久一段時間之內,都不會聽到了。
那讓他心中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感受,彷彿有一股情緒在胸中激盪,卻無法衝透那層無形的隔膜。
許久以後,褚遊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就覺著自己的雙手沉甸甸,他下意識望去,發現兩隻手都端著冷串兒,一份澆著清透的湯汁,一份覆滿紅油與芝麻。
剛剛忙碌完這一切的人衝著他笑了笑,眼裡蘊滿了光。
褚遊的心臟彷彿被重重撞了一下。
他嘴唇翕動著,欲言又止。
那目光幾乎跟凝作了實質,便是瞎子也不能夠視而不見。
楚歌心裡嘆了一口氣,擦了擦手指,十分無奈的道:“……褚少爺,你今天來,到底是想做什麼啊。”
他哪裡只有今天來呢?
在得到袁郴的訊息後,又是唾棄又是鄙夷自己,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一連來了三天,在超市旁的甜品店裡蹲點。
只是只有最後一天才得以相見。
褚遊哽住。
身後有人在喊他,帶著催促的意思,不知道是提醒還是其他什麼。
褚遊深吸了一口氣,道:“……我應該要離開,去首都了。”
楚歌說:“……哦。”
然後就沒有第二句話。
褚遊等了等,等不到下文,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楚歌:“???”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連忙補充道:“祝你一路順利。”
褚遊道:“你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楚歌道:“袁郴跟我說過……祝你學業一帆風順。”
就再沒了別的話。
他兩人之間向來都滿是衝突,極少有這麼平和的時候,以至於到了現在,在剛剛的話語結束後,誰也找不出來第二個話題。
褚遊說:“陸之北,你要不要跟我……”他驀地住口,停住了。
楚歌沒有去想那下面的話是什麼。
片刻後,褚遊低聲道:“再見。”
楚歌點點頭:“再見。”
最好再也不見。
歸於封閉的空間後,褚遊閉上了眼睛。
在長久的緊繃與壓抑後,他有一種幾近於虛脫的感覺。
身體裡有那麼一瞬亂糟糟的,他十分清晰的記著這一種感覺,那導致了剛才那一場不受控制的意外。
他必須要給出一個解釋。
褚遊道:“……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控制不住。”
應蓮並不意外,事實上她早就猜到了:“你異能還在覺醒期,偶爾躁動暴走也是正常情況。”
褚遊一怔,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嘀咕道:“那為什麼還要我道歉。”
應蓮秀眉微挑,目中現出不贊同:“……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已經導致了惡果,別人不會管你原因是什麼。褚遊,以後你上了戰場,要是因為意外出了情況,沒有完成預先的任務,導致了友軍損失慘重……你難道去跟別人解釋,自己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不管他怎麼解釋,都無法改變他出錯的事實。
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褚遊閉上了嘴巴。
應蓮緩緩道:“何況,今天你應該來這裡嗎?”
黑色的轎車在筆直的道路上行駛,兩側建築飛速後退,熟悉的景物不斷遠去,化作了一片虛影。
後座之上,母子二人兩側分坐。
在這一個問題被丟擲後,氣氛頓時壓抑下來。
褚遊給不出任何回答,他心裡早就有了答案,也知道正確的答案。
但偏偏他就選擇了錯誤的那一種。
母親的問詢讓他難以招架,即便未曾對視。
褚遊怔怔的看著手中的兩個紙筒,司機要端走的時候,被他拒絕了,所以這個時候,還在他的手中。
半晌後,他小聲說:“我只是想和同學道別。”
卻在這時候才發現,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所以才會採取最笨拙的方式,蹲在超市這裡傻不愣登的等。
應蓮心裡嘆了一口氣。
褚遊望著窗外,沉默的看著玻璃外的風景,這是他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但是今天以後,他就要徹底離開了。
離開熟悉的故地,去往幾乎陌生的帝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捨不得?”
輕聲的詢問,不知道問的,是捨不得這個地方,還是其他的什麼。
握住紙筒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瞬,褚遊最終搖頭。
他掩飾性的端起了手中的紙筒,從中隨意抽了根竹籤,上面串著的是粉白色的藕片,被紅油澆得淋漓盡致。
沒顧得上在想,褚遊張嘴吃了口,下一刻,他驚天動地的咳嗽了起來。
辣!
實在是太辣了!
刺激的辣味席捲上了味蕾,在口腔內完全爆炸開,整個嘴裡都是辣椒紅油濃郁的味道。褚遊從沒有吃過這麼辣的食物,咳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一邊咳,一邊吃,跟強迫症一樣,不肯放下手裡的冷串。
應蓮看著他嘴唇辣的通紅,都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從小到大,褚遊就不怎麼吃辣的,應蓮自己則是無辣不歡,為了照顧褚遊,家裡口味基本都做的很是清淡。
眼下褚遊一口一口的吃那被油浸潤的通紅的冷串,都不知道是自虐還是什麼。
應蓮道:“……吃不下就別吃了。”
褚遊辣的淚眼汪汪,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瓶水後搖頭:“挺好吃的。”
應蓮:“………………”
這孩子睜眼說瞎話的水平還見長了。
褚遊並沒有亂說話,最初的辣勁兒過去以後,再吃別的就好了很多。味覺差不多適應了,他就發現,這藕片特別的鮮嫩爽口。再嚐嚐其他竹籤上的,平菇、青筍、黃瓜……一樣一樣吃過去,竟是平生從未曾吃過的鮮美。
不知不覺間,竟然將紅油澆得淋漓盡致的冷串吃了大半,眼見著一根根空蕩蕩的竹籤,褚遊一時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吃下去的。
他想起來偶爾聽到的零眼散語,他不止是聽到一個食客說過,柺子口那邊新來的小老闆做的東西很好吃。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那時候他就想,陸之北就是個眼高於頂的傢伙,怎麼可能跟廚房打交道,還被人誇美味,多半是以訛傳訛。
現在終於嚐到,才知道是所言非虛。
然而一想起為什麼會練出這一手廚藝,心中又哽了一下。
車廂中浮動著一股濃郁的紅油味道,香辣的味道撲鼻而來,確然十分勾人。
還有另一個澆著清透湯汁的被放在隔板中間,那是藤椒口味的,與紅油截然不同,自從被拿上車以後,就沒有人動過。
片刻後,應蓮隨意從中拿了一根,打發一下在車上的時光,甫一入口,眉尖就微微一蹙。
褚遊此時正看著她,一見著蹙眉,心裡就莫名其妙的緊張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緊張著什麼,疊連聲的問道:“……不太好吃嗎?”
雙目直盯著,都不知道緊張成了什麼個勁兒。
應蓮將之盡收眼底,側目看他。
褚遊訕訕,終於想起來,自己這行動太過於莫名其妙。
緩緩咀嚼著,感受著爆炸在舌尖上的椒麻爽感,味蕾被全然包裹,每一寸每一處都被滋潤。輕巧的運動起異能,使了一個小技巧,撇去浮在上面的藤椒湯汁。
當所有掩蓋都褪盡後,再被她感受到的,就是食材最原始的味道。
鮮甜,純淨。
那哪裡說的上是不好吃,幾乎都可以算得上是人間至味。
入口後那樣乾淨剔透、清新自然的感覺,壓根就不像是個普通人能夠做出來的。
身為一名異能者,應蓮常年都不斷從異能食物中攝取能量,是以她極其熟悉那種味道,古怪到令人惡心。那彷彿是用瓦楞紙板燒焦了,撒上了漿糊,又切碎了汙水中挖出的草根,澆上了鐵鏽、汙泥、死水……等各種亂七八糟的湯汁,混合而成的。
從裡到外都散發著惡臭,令人聞著都犯噁心,如果不是為了保持體內的異能,她壓根就不會去嘗試異能食物,沒人想給自己找罪受。
實在是迫不得已了。
大部分的異能者在食用異能食物之前,都會先用特殊藥劑將食材先處理一次,讓裡面那種發黑的暴烈能量緩緩散逸出來,這樣處理後,味道會好上些許。
但即便經由特殊藥劑處理過,異能食物的味道也相當的糟糕,幾乎到了令人懷疑人生的底部。
吃慣了那種讓人噁心的食物,再吃普通食物時,就會油然而生一種幸福感,尋常不過的吃食,都會覺得是人間美味,十分珍惜。
但即便是頂尖大廚烹飪的美食,也比不上手中這籤,堪稱是簡陋的冷串。
純淨鮮甜,沒有哪怕是一點兒不屬於食材的味道,所有的滋味都來自於食材本身。
就像是用特殊藥劑仔細處理過。
然而,淨化的藥劑又是那樣的昂貴,對於異能者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有那些個囊中羞澀的,甚至都到了放棄處理、直接烹飪的地步。
又怎麼可能用在這種十分廉價的普通食材上。
這本身就是一件極不合理的事情。
堪稱普通的食材中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
應蓮明知故問:“……他是你的同學?”
褚遊點點頭:“以前和我在一個班上,他的名字叫陸之北。”
剛才短暫聽到的話語還浮現在耳邊,從中提煉出關鍵資訊,應蓮道:“……我聽說,他退學了?”
褚遊的神色有掩蓋不住的黯然:“是……之前的異能潛力檢測,他沒有測出來異能,後來直接選擇退學了。”連轉到其他普通學校的機會都放棄了。
喉頭哽了一瞬:“那天在校門口遇到他……就是辦了退學手續出來。”
沒有異能?
傻孩子啊……
當初少年神色蒼白搖搖欲墜的樣子再度浮現於眼前,那時候她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孩子身上,並沒有注意,眼下回想起來,才發現了異常。
那正像是緩慢覺醒的模樣。
怎麼可能異能潛力值測出來為零?
不是測錯了,就是還有其他情況。
應蓮道:“他沒有去複測?”
褚遊黯然搖頭:“……沒有。”蹲守了好幾天,也不曾在那外面逮到陸之北的影子。
就這麼乾脆利落的斬斷了與過去的所有聯絡,轉身去了街頭。
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褚遊堪稱急切的抬起頭,看向自己的母親:“他還可以去複測嗎?”有可能其實當初是測錯了的嗎?
應蓮想起來不久前在街頭,所見到的,少年眉眼彎彎漾起小酒窩的樣子,看得出來,儘管辛苦,卻過得十分快樂。
短暫的抉擇後,她並沒有肯定。
從母親的沉默中明白了答案,褚遊有些失望的低頭。
他也知道,其實那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還記得他異能暴走後,陸之北險些暈厥倒地的模樣。
應蓮悠悠然的笑了一下,轉瞬即收,看著看著自己十分失落的孩子,最終,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