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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當家迎風而立, 厲聲喝道:“點火!送丞相上路!”
跪在地上的眾人聽見這話,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求饒的話都梗在喉間,說不出來。
宋皎站在官道那邊,抱著爺爺的牌位, 試著往那邊走了一步:“謝爺爺……”
“點火!”謝老當家堅決道, 他轉頭看向宋皎那邊,吩咐太子,“老大,把卯卯帶走,隊伍別停,送丞相上路!”
太子不敢忤逆父親,走到宋皎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卯卯。”
宋皎卻把自己的衣袖收回來, 抱著牌位,快步向前:“謝爺爺, 我爺爺不會喜歡你濫殺無辜的。”
“他們害死了你爺爺, 有一個算一個,他們都有份!謝爺爺是給你爺爺報仇!”謝老當家從範開手裡奪過火把,往前一拋, 就把火把丟到堆好的木柴上。
木柴上事先澆了火油,一遇到火星, 頓時燒成熊熊烈火,身穿囚衣的眾人, 連逃都逃不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在身邊環繞。
黑煙迎面飄來, 把宋皎的眼睛都迷了。
他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往那邊走。
忽然,只聽見“轟隆”一聲,隨後陰雲低垂,在火還沒有燒到旁人身上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
宋皎和謝老當家同時意識到什麼,抬頭去看天。
雨水落在燃燒的柴火堆上,火勢很快變小。
宋皎把爺爺的牌位護在懷裡,轉回目光,去看謝老當家:“謝爺爺。”
謝老當家回過神,仰著頭,往後一靠,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他倒在雨裡,彷彿聽見宋丞相的嘆氣聲。
他也跟著嘆了一聲:“範開,放人。”
範開松了口氣,上前去要把火堆給撥開。
正當此時,其中一個年紀不大的文人,站了起來。
“是我。”他說。
謝老當家猛地站起來,緊緊地盯著他。
那個人正色道:“是我,我受慶國矇騙,誤以為宋大史官為榮華富貴叛國,投靠齊國。”
“你……”謝老當家捏緊拳頭,“你……”
“我甘願受死。”他站起身,走到還沒來得及澆上去的一桶火油邊,他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腦袋扎進去,謝老當家就一個猛撲上前,把他掀翻在地。
謝老當家的拳頭,就像此時的雨滴一樣落下來,砸在他身上,拳拳到肉,打得那人七竅流血。
謝老當家把平生在市井裡學到的髒話,全都用在他身上:“你這王八蛋!混賬東西!缺心眼的狗東西!狗雜種!我殺了你,你還我丞相!”
謝老當家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拽起來,朝著他怒吼:“誰貪圖榮華富貴了?你說啊?誰啊?”
“當年是慶國的狗皇帝給宋問學一杯毒酒,還想把他燒死,是老子救了他,他沒地方去,他才留下來的!”
“你是個什麼玩意兒?我殺了你!”
宋皎站在一邊,默默地把爺爺的牌位轉了個方向,讓他面對著自己。
爺爺愛惜人才,他知道,所以才會在無辜之人要被牽連的時候,降下一場大雨,澆滅火堆。
可是這個人,顯然不是值得爺爺愛惜的人,就算爺爺不贊同,宋皎也想讓這個人償命。
他以為自己是行俠仗義的刺客,僅僅因為聽信挑撥,就對爺爺下手,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他要為自己的偏聽偏信、一時衝動,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
所以宋皎把爺爺的牌位轉過來,不讓爺爺繼續看。
這種事情,謝爺爺和他來做就行了。
謝老當家用最最原始的方式教訓那個人,誰也攔不住。
最後謝老當家揮了幾十下拳頭,猛地又坐在了地上。
他捂了捂腦袋,氣得有些頭暈。
那個兇手躺在地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方才裝模作樣的骨氣,早在謝老當家揮出第一個拳頭的時候,就被打得粉碎。
一個舉國欽佩的丞相,死在了自以為是的蒼蠅的手裡。
他死之後,蒼蠅自以為能夠以死謝罪,卻不過是給真正坦蕩、問心無愧的人,徒增髒汙。
宋皎把爺爺的牌位交給謝沉,讓他幫忙拿一會兒,然後走到那人面前,低頭看著他,淡淡道:“你把爺爺還給我。”
那人哼哼了兩聲,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把爺爺還給我!”宋皎哭喊著,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他拽著那人的衣領,把他拽起來:“還給我!你把爺爺還給我!”
“你是什麼人?慶國是什麼東西?能來評判我爺爺的是非功過?我爺爺的功過,自有人心評判,自有史書評判,你是什麼東西?你死了、化成灰,一千年一萬年,也會有人記得我爺爺!你甘願受死?你配嗎?一千個一萬個你都比不上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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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喊得嗓子都破了,謝老當家連忙把他給拉開,爺孫兩個都是淚流滿面。
謝老當家哭著哄他:“沒事,謝爺爺給你爺爺報仇。”
他轉過頭,對範開道:“範開,去拿點毒藥,給他灌下去。讓大夫給他治,拖個一年半載的,給他治!”
範開把奄奄一息的兇手拖下去,謝老當家緩了緩神,又道:“柳家,監管不力,流放;府上眾人,看護不力……”
眾人屏息凝神,就怕他說出“殺”那個字來。
謝老當家抬頭看了看天,正巧這時,雨停雲散。
他抿了抿唇角,極力忍耐,最後道:“去邊關做苦役。”
倘若沒有這場雨,羌州城就該下一場血雨了。
他們該多謝宋丞相救了他們一命。
一路紙錢鋪灑,萬里百姓相送。
宋丞相回到鳳翔城的那天,天上下了一場雪。
不大,飄飄灑灑的,不像是北方的雪,像是南方的柳絮雪。
宋丞相停靈在朝臣們平時上朝的宮殿裡,是謝老當家吩咐的,他讓人把這裡掛起白布,當做靈堂。
朝臣們不敢有異議。
本應該是這樣的。
那個下毒的兇手,被謝老當家暗地裡灌了好幾種毒藥,在路上就半死不活的。到達鳳翔城的那天,剛要進城門的時候,他忽然大口大口地嘔出穢物。
想是鳳翔城的正氣,阻擋了他。
侍從們不敢把他帶回去,只能把他留在城外。
他就躺在城外,偏著頭,吐到最後,什麼也吐不出來,而後他的身體忽然爆開,好幾種毒藥在他體內種下、醞釀的惡臭之氣,爆裂開來。
這時,宋丞相的棺材被送進佈置好的靈堂,潔淨依舊,不染塵泥。
那個兇手實在是太臭了,謝老當家便讓人把他丟得遠遠的。
宋丞相下葬的那天夜裡,他瞞著所有人,唯獨帶著範開,親自動手,用弓弦勒死了這個兇手。
用力太猛,慘不忍睹。
做完這件事情,他走出安置這人的破落院子,抬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
還有一個兇手,還有一個兇手,他要親自動手,在餘生僅剩的時間裡。
守靈整整七天,宋皎都披著麻衣,跪在爺爺的棺槨旁邊,一刻不停地給爺爺燒紙錢。
謝沉也跪在他身邊,陪他一起。
文武大臣全來弔唁,兩個人齊齊磕頭謝禮。
七天之後,宋丞相的棺槨,被送往涼州城,葬入涼州城附近的山上。
那是謝老當家起家的地方,是宋丞相與謝老當家頭一回見面的地方。
雖然現在看來,涼州城稍顯落後,可是過去的每個夜裡,不論是挑燈夜談,還是手不釋卷,不論是爭執不下,還是達成共識、仰天長笑,都是在這裡。
這是一個一統天下、定國□□的計劃成長起來的地方。
這些年來,隨著慶國衰微,許多規矩也都不自覺地被廢除了。
但宋皎將爺爺的棺槨送去涼州城之後,仍舊決意為爺爺守孝三年。
他放棄剛剛考取的功名,在爺爺的墳邊搭了個小木屋,自己帶著那只波斯貓,住在裡面。
每天清晨晚上都給爺爺上香,閒時看看書,寫寫字。
那只被養得膘肥體壯的波斯貓,沒了宋爺爺的投喂,自己彷彿也知道,那個總覺得自己會餓、給自己加餐的和藹老人家不見了,這陣子餓瘦了許多。
謝老當家沒幾天就派人過來看看他,給他送點東西。
畢竟他答應了宋爺爺,要好好照顧宋皎的。
可是宋皎分明吃不好也睡不好,給爺爺上香的時候,經常走神,回到房間,面對著書本,也經常走神。
謝沉和他一起住,經常看見他一個人呆呆地流淚。
謝沉只能在他身邊坐下,幫他把眼淚擦掉,什麼也不說,靜靜地陪著他。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這天晚上,謝沉又過來看他,又一次看見他抱著小貓,坐在桌子前,對著蠟燭流眼淚。
謝沉坐到他身邊,拿出手帕,幫他把眼淚擦掉。
“大夫說,你這樣一直哭,會把眼睛哭壞的。”
宋皎搖搖頭:“我沒有想哭,只是坐著坐著,吃飯看書的時候,忽然想到爺爺不在了,就很難過,眼淚就自己流下來了。”
謝沉攬住他的肩膀,搓了搓他的手臂:“沒事了,沒事了,我們總有一天會再見到爺爺的。”
“嗯。”
燭光暖黃,蠟燭燒去半截。
謝沉開了口,打破沉默:“我過幾天要出征。”
宋皎驚訝地抬頭看他:“這麼快,還沒一個月……”
“爺爺在你爺爺面前發了誓,要在一年之內打下慶國,給你爺爺報仇。”
“謝爺爺怎麼樣?他的頭還疼嗎?”
“嗯,總是頭疼。”
“爺爺不會希望他這樣為自己報仇的,謝爺爺太繃著了,太過了,會出事的。”
“你爺爺是不希望,但是我爺爺自己很希望。這是他心裡唯一記掛著的事情。”謝沉道,“我和爹孃都勸過了,可是他待在鳳翔城就每天頭疼,我想,如果是這樣,不如就讓他上戰場吧,去戰場上,他會高興一點。”
“可是,謝爺爺這樣,肯定會冒進出事,你要看著他。”
“我知道。”
宋皎想了想:“我還是去官府做事情吧,你們都在前線,我打起精神,調整一下……”
“不用,你爺爺留下很多可用之人,接下來三五年的事情,他都安排好了。我爺爺也不願意讓你這麼快就做事情,他會不高興的。”
“好。”
宋皎垂下眼睛,謝沉又問:“卯卯,你現在是不是還怕黑?”
“有一點。”宋皎低下頭,“但是想到爺爺跟我說過的話,就感覺沒什麼了,爺爺一直陪著我。”
謝沉抱住他的肩膀,把一顆夜明珠放到他手上:“這個給你,你別害怕。”
宋皎想了想,低聲道:“天底下,要是真的有鬼,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