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重鏡在喊:“從絮!從絮你冷靜一點!我不說成親的兒了!快停下!我要吐了!”
因為方才相重鏡的那句“以後咱們若是成親, 也把喜堂佈置成那樣好不好啊”,顧從絮羞憤得角都要紅了,根本沒聽清楚相重鏡的, 加被一片雲蒙了視線,直直從空中砸到了那傳說中的“喜堂”。
轟隆一聲巨響。
灰塵漫天。
整個去意宗全都驚動了, 離待客堂最近的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木屑翻飛的廢墟, 一時間不知要如何反應。
滿是灰塵的廢墟中, 相重鏡周身火焰烈烈,託著他的身子沒讓他落到廢墟中。
顧從絮已經不知去哪裡了,周圍不見絲毫痕跡,想來又是躲起來了。
周圍灰塵嗆得慌,相重鏡雙腿發軟地根本站不住,只能藉著火焰的力道腳尖一點飄過廢墟,在前方的空地上落了地。
站直後, 相重鏡一直用力扒著游龍似的火焰,省得自己控制不住摔下去來個五體投地。
灰塵逐漸散去,相重鏡喘了幾口氣才終於抬起頭, 直接對上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
相重鏡:“……”
滿秋狹和雲硯裡仗著臉上的遮擋, 滿臉笑意地在一旁看好戲。
被巨龍壓塌的廢墟中已經有不少修士站了起身,能在待客堂主位的修士往往修為極高,但誰也沒曾想到有東西能從去意宗屋頂砸下來, 只來得及用靈力護住身體——雖然沒受什麼傷,但被壓在廢墟下卻極其狼狽。
曲危弦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 正在疑惑要如何做, 但一瞧見那砸自己家房子的是相重鏡,護崽的心率先發作,立刻不打算追究了。
曲危弦不追究, 不代表其他人不會追究。
這裡鬧出的動靜太大,恰好在外面和老友相會的曲行聞訊趕來,看到面前的慘狀,那張和曲危弦長得極像的臉頓時陰沉了下來,不怒自威。
相重鏡自小的時候很懼怕曲行,若是自己哪天練劍出了一丁點差錯,重則被打一頓,輕則被關在漆黑的屋子裡不讓吃喝。
對那時還未辟穀的相重鏡來說,這樣的責罰不啻於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曲危弦總是偷偷摸摸去看他,他指不定會被那周圍的黑暗逼瘋。
相重鏡出了三毒秘境後,一直都知道遲早有一日他會再見到曲行,他以為過了那麼多年,幼時曲行對他的苛責依然會讓他再次心生恐懼。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相重鏡透過薄薄的面紗瞧見曲行那張似乎沒怎麼變的臉時,內心竟然毫波瀾,甚至有點想發笑的衝動。
自己當年最懼怕的,就是這樣的人?
在相重鏡識海里躲著的顧從絮正偷偷摸摸看自己留下的爛攤子,突然發現周圍亮了數十年的燈盞突然陸陸續續滅了幾盞。
顧從絮一愣。
在曲行身後有個一身僧袍的男人安靜站著,氣質慈悲而脫俗,見到這副慘狀,雙手合道了聲佛號,眉目間全是悲憫。
曲行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任誰壽誕那日被砸了屋頂,臉都不會怎麼好看,更何況曲行本就不是心胸豁達之人。
他冷冷道:“閣下是何人?”
相重鏡衝他一笑,不卑不亢行了個禮,語調輕快:“去意宗弟子相重鏡,離宗六十年,特回來給老宗主賀壽。”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三界所有人都知道,當年三毒秘境的去意宗弟子相重鏡,殘害同門,和惡龍結契,被三界首尊宿蠶聲和晉楚齡封印在定魂棺中。
當年宋有秋將相重鏡本命燈滅之宣揚得人盡皆知,所有人都以為他已悄聲息死在了定魂棺中,現在怎麼突然回來了?還鬧得這麼大?
眾人面面相覷,心思各異。
曲行早已知道相重鏡出秘境的訊息,但卻從未想到他竟然能在他壽誕直接砸了自己房子,他神色陰鷙,森然道:“原來是你,同惡龍結契的叛徒,我去意宗並沒有你這種欺師滅祖的弟子!”
曲危弦前一步想要說什麼,卻被一人伸手掐住了手腕。
曲危弦回頭一看,宿蠶聲不知何時到了,正神色漠然地垂眸看他。
“別去。”宿蠶聲低聲道,“你若去幫相重鏡,去意宗你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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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危弦歪著頭認真地看他。
他知道宿蠶聲為人處世從來都是冷靜至極的,現在說的這句話也是如此,曲危弦若是在去意宗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維護相重鏡,那必定會被無數人唾罵,哪怕他父親是曲行,也護不住他。
宿蠶聲見他眸中黯淡的光,幾乎是乞求地道:“別去,好不好?”
曲危弦歪了歪頭,看了他好一會,才用一種極其陌生的語調輕聲道:“你是誰啊,憑什麼管我?”
宿蠶聲臉色瞬間慘白,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站不穩。
當年也是這樣。
重傷的曲危弦昏睡一整年,清醒過後得知相重鏡的後,就是用這副神情問他。
“你把重鏡弄到哪裡去了?”
宿蠶聲當時無法回答他,現在更說不出口。
曲危弦甩開宿蠶聲的手後,轉身便要朝著相重鏡跑過去,但相重鏡只是從面紗縫隙裡瞥了他一眼,曲危弦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乖乖站在原地不動了。
宿蠶聲臉色更加難看。
相重鏡扶著幽火,語調帶著笑,彷彿沒把曲行的聽進去,還在自顧自說著:“六十多年過去了,老宗主依然英明神武,氣勢威嚴,真是讓我……嘔。”
他沒說完,就徹底沒忍住,扶著幽火偏頭吐了出來。
曲行:“……”
所有人:“……”
相重鏡整個人都蔫了,強行繃著和曲行說了幾句話,終於控制不住,整個人掛在游龍似的幽火上,吐了個昏天黑地。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曲行才讓他這麼倒胃口。
曲行也誤以為相重鏡是故意的,手指握得咯吱作響,恨不得拔劍殺了他。
但最後一絲智告訴他,這是他的壽誕,三界九州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在這裡,他若因幾句話就輕而易舉被挑起了怒火,丟的還是他自己的面子。
曲行深吸一口氣,輕輕一抬手,幾乎是咬牙切齒道:“相重鏡,你既然未死,那當年在秘境殘害三門弟子、和惡龍結契之,也該有個了結了。”
幾個去意宗弟子飛快出現,站在相重鏡面前拔出了靈劍,神色冷然看著他。
相重鏡這段時日根本沒吃多少東西,再吐也吐不出什麼東西,反倒把胃弄得極其難受。
他扶著幽火直起身,懨懨看了對著他的靈劍,根本沒放在心,小臉蒼白道:“宗主就派這幾個人來滅口,會不會太看不起我了點?”
此次前來的賓客,絕大部分都沒去過六十年前的秘境,都在迷迷瞪瞪地看戲,聽到相重鏡這個“滅口”,也都來了興致。
相重鏡的名字幾乎佔據了九州三界本邪惡之人的榜首,那些書上說他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撰寫的本下場一個比一個悽慘。
而現在相重鏡還活著已是個驚天動地的大訊息,更何況他字裡行間似乎還在暗示自己當年是被冤枉的。
蹲在角落裡的宋有秋眼睛都亮了,暗搓搓拿起筆來舔了舔筆尖,開始奮筆疾書。
他之前還在疑惑為何相重鏡不在御獸大典暴露身份為自己洗刷冤屈,敢情他是在等著來去意宗攪和,畢竟御獸大典雖然人多,但都是些足輕重的修士,不必三門宗主的壽誕,來的都是大人物。
宋有秋寫得更亢奮了,再次感謝相重鏡讓他在第一線看好戲。
臨江峰的易掌門本來是捏著鼻子來參加曲行的壽誕,來之前還去求了個籤,希望七日後還能再去趟去意宗參加曲行宗主的頭七。
此時瞧見這個場面,易掌門哪裡還坐得住,當即站起來,甕聲甕氣道:“既然要做了結,何必要關起門來做?要是你們去意宗嚴刑逼供,逼劍尊……咳,逼相重鏡認罪呢?到時往哪兒說去啊。”
有些看不過去去意宗曲行的,也跟著附和道:“是啊是啊,當年之皆是旁人說出來的,死無對證。現在既然相劍尊未死,何必再來對一次當年之,看到底誰在造謠誣陷?”
曲行冷冷看他們:“當年其他人趕去時,三門弟子慘死,我兒重傷,只有他相重鏡還活著,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劍,你們的意思難道是那些弟子自殺不成?”
相重鏡懶洋洋地靠在幽火纏成的軟椅,淡淡道:“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曲行冷笑,只道:“笑。”
其他人也覺得相重鏡是在說玩笑。
相重鏡沒多說,視線似笑非笑地看向在不遠處樹枝站著的孔雀。
若是有攝魂,能讓那些三門弟子自戕,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曲行依然還在訴說著他的重重罪行,但數來數去都是那幾個,相重鏡聽都聽倦了。
“老宗主,我看您是真的老糊塗了,顛來倒去就那麼幾句話,你不覺得煩我還覺得口幹。”相重鏡不耐地打斷了曲行的,淡淡道:“要不這樣吧,先不說三門弟子如何被殺之。就您方才瘋瘋癲癲顛三倒四說我同惡龍結契一,活像是就在當場瞧見似的。要不這樣,讓真正在當場的人同您解釋解釋,如何?”
曲行一愣。
相重鏡似笑非笑地看向人群中痴痴看著曲危弦側臉的宿蠶聲,眸子彎起,道:“宿首尊,您在御獸大典時不是和我說過我已恢復清白了嗎,怎麼現在見我被人這般攻訐,也不出來為我洗刷冤屈呢?”
宿蠶聲的視線本能去看曲行身後的悲憫僧人。
相重鏡等得便是他這個視線,眸中瞬間閃現一抹冷光。
那個僧人,或許就是三門的長老之一。
所有人也將視線看向當年的當人宿蠶聲,等著他開口。
相重鏡交疊著雙腿,懶懶催促他:“嗯?首尊,您不是自詡公正嗎,為何獨獨對我就這般不公平?你難道要看著我被去意宗的人抓去嚴刑逼供,不得好死嗎?”
宿蠶聲盯著所有人的視線往前幾步,面無表情地看著相重鏡,許久才低聲道:“你與惡龍結契之,的確我誤判。”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畢竟當年真正讓相重鏡被三界眾人排斥的,便是他和三毒秘境的惡龍結了生死契,連殘害三門弟子都要往後排。
眾人震驚地看著宿蠶聲和相重鏡,心思各異。
當年宿蠶聲之所以能做首尊,同他在三毒秘境困死相重鏡脫不了干係,而現在宿蠶聲卻當著所有人的面主動承認,那結契之是自己誤判。
有些修為極高的修士看宿蠶聲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了。
曲行身後的僧人再次嘆息著道了聲佛號,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宿蠶聲說完後,任由所有人用古怪的眼神看他。
這是他應得的。
宿蠶聲能承認自己之錯,曲行卻無法忍受,他面色狠厲地和去意宗弟子傳音:“他法動用靈力,快些,殺了他!就現在!”
去意宗弟子猶豫了一下,才舉劍朝著沒有半分靈力波動的相重鏡衝了過去。
在一旁看好戲的易掌門面色一冷,正要前去阻攔,卻見相重鏡低笑了一聲,手指掐了個決,似乎要召出靈劍。
見他這副模樣,易掌門立刻不動了,這麼大的男人竟然露出小孩子瞧見糖的神色,眼巴巴看著相重鏡,不肯錯過分毫。
宋有秋激動得差點把筆給啃禿了,下筆如遊龍。
劍尊對宵小不屑一顧,火焰烈烈,招出靈劍,一劍挑飛了猙獰之徒!
剛寫完,卻見相重鏡手中還沒有招出劍來,周圍反而泛出一陣令人窒息的威壓。
下一瞬,一條漆黑的巨龍轉瞬出現在廢墟中,真龍的氣勢直接將不遠處樹的孔雀壓迫得直直摔了下去,低伏著頭,翅膀都在微微發著抖。
來參加的修士中不免有妖修,真龍出現的那一瞬便不受控制地化為原形,滿臉冷汗地恭敬跪了下去。
眾人一驚。
顧從絮整個身子將目瞪口呆的相重鏡盤在中央,不肯讓任何人接近他,他巨大的豎瞳森然陰鷙,聲音低沉如古鍾。
“卑微的螻蟻,千年過去,依然只會做這種不得檯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