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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鏡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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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曰:照鏡不見鏡,但見憔悴人,滿鬢蒼蒼是煙塵。

在沙漠中行進到第十三日,突然現不遠處的沙地上有一條雪白的帶子,蜿蜒曲折,一直指向遠方天際。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似乎是在跟著那條白帶子走,這使得我的好奇心陡然而起,轉頭去問昆惋的助手服濟,他笑一笑,突然在我所騎的駱駝臀部上抽了一鞭。

駱駝噴噴鼻子,直朝那條白帶衝了過去,但堪堪衝到面前,卻又突然停步。我這才看清楚,原來那不是什麼白帶子,而是許多森然的白骨。動物的骨,也有人的骨,相互間散佈距離都不遠,遠望著似乎前後連綴起來,就變成一條白帶子了。

服濟催動駱駝跟了上來,對我解釋:“原本,這可以是大荒之野中的一條路,很多旅人和牲畜死在路上,也沒有能力掩埋。後來棄骨越積越多,變成了傳中的‘蜃冢’。好在,現在我們已經不走這條路了,只是偶爾路線有所重合而已。”

我知道什麼叫做“蜃冢”,雖然自己從來都沒有接觸過。所謂“蜃冢”,是指無數死體聚合起來,它們所散的靈氣凝結不散,有情之物只要碰觸到,就會產生種種幻覺,彷彿見到了海市蜃樓一般。此外,還有一種不成熟的法,蜃冢可以形成通往異界的入口——據真有數人為了證明這一學,歷經艱險去各地尋找蜃冢,雖然毫無所獲,但他們辯解道,非理之不存也,只是很難找到靈氣足夠強大的蜃冢而已。

我對這些直指人心的靈異之事,自就很感興趣,否則也不會多年以來,始終不懈地研究和記錄自己的夢境了。我望著被認為已成蜃冢的蜿蜒直到天際的白骨,不禁心念一動,於是跳下駱駝來,抬起手持的竹杖,往腳前一塊半露在沙外的髑髏上了過去。

有情之物碰觸到蜃冢就會有所感應,從廣義來,只要有生命之物,無論人、鳥獸,還是草木,都可以算是有情之物。當然,已經截離本體很長時間的竹枝肯定是不行的,只是我手中的竹杖不同,它絕非死物,而仍然是活著的。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我把它深藏在心中已經二十餘年了。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只要我經常碰觸,氣之所致,植物就永不會死。別看這支竹杖被截下已經一月有餘了,因為我每日摩挲,它仍然青翠如洗,生機勃勃。

六歲的時候,門前的古柳枯死了——那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棵樹,從記事起就經常在樹蔭下玩耍,它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保護者。於是我伏在古柳的根下哭了整整一夜,彷彿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似的,千年古柳,在枯敗以後,竟然又生出了嫰芽。

可惜死是永恆,生卻短暫,第二日我就跟隨父母出了遠門,等半年以後再回到故鄉,古柳已經不在了,它早就徹底枯萎,並且被劈下做成了種種器具。我不知道這些器具都被送往何方去了,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具經過雕鏤、上過清漆的筆筒。我抱著筆筒又哭了一整夜,然後不知道怎麼想的,第二日就把這筆筒埋了起來,就埋在門前古柳原本該在的地方。

無人可以理解,無人可以想象,不到半旬的時間,就有幼苗從筆筒上生長出來,從已經上過漆的筆筒上生長出來,並且破土而展開。半年以後,門前又再有了一株柳,雖然並不古老,雖然仍很纖細,但我卻清楚地知道,這就是那株古柳,重又煥了青春。

懂事以後,回想起此事來,我開始有意地去嘗試和研究自己的能力。我現自己幾乎對所有的草木和某些低等級的蟲豸都具有使其維持和煥生命的能力——但是對高等級的鳥獸乃至於人卻無能為力。母親去世以後,我一直握著她的手,盼望她能夠重新睜開眼睛,日夜相繼,卻終於還是失敗了。或許因為人的生命太過複雜吧,往往草木截下一枝,立刻插入土中,它還可以存活,但人和鳥獸卻不行,截下任何一段,都只會很快變成死物,甚至變成腐肉。

授課巋山這數年中,我時常喜歡截下一支竹來,在手中摩挲,兩三日後將其重新插回竹林,無需多久,竹杖的根部就會重新冒出嫩筍來。這是我的能力,未必獨一無二,未必對自己的人生,乃至對世道人心有何裨益,因此我始終保留著這個秘密,從來也沒有對人起過。

如今站在蜃冢之前,我抬起竹杖,仍然有生命的竹杖,慢慢地往腳前一具髑髏上過去。我非勇而無懼之人,我不敢親手去觸控髑髏,感受蜃冢的幻象——幻象雖是虛妄,若過於強烈,同樣會令人喪心而癲狂。我想透過竹杖,仍然有生命的這支竹杖,去間接地觸碰幻象,若心智無法承受,自然會鬆手放開竹杖,迴歸到現實中來。

我的手有些哆嗦,但終於還是碰觸到了,立刻,眼前有一道白光閃過……

一望無際的黃沙、熾烈的炎陽、腳前的白骨、身後的駱駝,瞬間全都消隱了。我感覺自己身處一片曠野之中,一直連線到天際的是灰黑色的泥土,而非金黃的沙礫。心中此界極其荒涼,較之大荒之野更令人灰心沮喪——沙漠中尚有沙丘,有高低起伏,而此界一無所有。

抬起頭,天上灰濛濛的,不見日亦不見星月,彷彿無邊的薄霧籠罩著整片天宇。心底忽生大驚大懼,彷彿即將見到某些本不應見之事之物似的。我轉過身,看到一望無際的荒野的遠方,似乎在薄霧與灰土的交界處,聳立著一座沖霄的巨塔。

是的,這正是我夢中所見。雖然此刻似是黃昏,似是陰日,而非夢中的漆黑一片,風雨交織,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此巨物,非人間所有也,若非夢中,定是異界。

我柱著竹杖,邁開大步向那座高塔走去。高塔半隱在薄霧中,看不清詳細形貌。當此之際,時光似已凝固,不再流逝,仿若轉瞬之間,又仿若千年萬世,我始終邁步前行,追尋這座高塔,卻始終無法接近它。我和高塔之間的距離,或許是無限,無限之半仍是無限,無限減去無論多少步數,也仍然是無限……

心中焦慮之時,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就在高塔之上,遠遠地眺望著正努力朝高塔走來的自己。此非照鏡,鏡中人所為定與鏡外人相同,而此時目見的自己,卻與或許真實的自己截然不同,兩己皆真,但兩心所想,毫無交連。

我想要轉過頭去,看看這座始終在追尋的高塔究竟做何形貌,塔中有何事物。但我無法回頭,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的雙目似乎凝定在了自己身上,看自己大步走近,卻又似乎越來越遠,卻根本不願轉頭去另外搜尋些什麼。

我要轉頭,我要檢視,此刻所處比所經更為重要,這塔比自己更為重要。正在這樣想著,並且這樣努力著的時候,突然耳邊響起杲航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是杲航喝醒了自己,還是自己的甦醒引來了杲航的喝問。話音響起的同時,我的手一顫抖,竹杖離開了髑髏,而自己也從蜃景中迴歸了現實。何者在前,何者在後,有無因果關係,連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緩緩轉過頭去,只見杲航策著駱駝逐漸奔近,並且對我:“此為蜃冢,遠離為好。”我朝他笑笑:“卿此前可見過蜃冢嗎?”

杲航跑到近前,低頭望了一眼我的腳下,皺眉回答:“見過,未感碰觸。異界亦可見也,人心不可測也,相關己心妄動,還是謹慎些為好。”

我扯扯駱駝的韁繩,叫那畜牲跪下來,讓我爬上去,同時繼續笑問杲航:“卿亦以為蜃冢乃異界之門乎?”

杲航愣了一下:“或有此,未曾研討,不敢輕置可否。”

然而,此時此境,此心此想,使我驟然感悟到了一些什麼。我跨上駱駝,手捏韁繩,轉過頭去緊盯著杲航的眼睛:“我知之矣——卿欲尋死水,是以為彼處必是異界之門!”

十五千萬天地十萬萬萬繽紛世界,表裡、昨今、反正,非我界即異界也,諸界之間,必有路途可通,有門相連,但我界通異界之門究竟何在?卻從未曾有人尋見過。

近百年來,異界之深入人心,異界之門的尋找也蔚然成風。或有以為蜃冢可通異界的,或有以為古物可通異界的,或有以為傳之四方天柱、五方寶玉可通異界的,雜紛呈,惜無實證。

即以死水而言,亦有人以為乃是異界之門。據《聖言》所載,峰揚始見逐於西方之彭,經大荒之野前往縈山,天降劫難,縈山崩塌,峰揚墮入死水,轉瞬間已在東方的郴國。是峰揚經過死水,轉過異界,又回到了此界嗎?

“安知峰揚舊所居者非異界呢?又安知落於郴國郊外的不是異界之峰揚呢?”杲航這樣笑著反問我。我不禁悚然一驚。

異界究竟是什麼形貌,有何種事物,沒有人知道。此界唯一,異界不可勝數,誰又知道是否存在與此界大同異的異界呢?假若兩界互為鏡相,我界即鏡外之峰揚進入鏡內,而彼界即鏡內之峰揚出於鏡外,雖然聽起來詭奇莫名,倒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之事。

異界之在,眼不可見,耳不可聞,身不可觸,唯心可感,又會有多少事物是我們所根本無法理解的呢?在此界之人的智識範圍中,出鏡入鏡,互入其門,互換其人,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假想。

“你果然是想去尋找異界之門。”我有些惱怒地望著杲航。

杲航就在駱駝背上朝我深深一鞠:“未曾明言,恕罪,恕罪。”直起腰來以後,他解釋:“異界杳不可見,其門無人可測,此事太也無稽,深怕一旦明言,卿不肯隨我前來。我亦以為死水必南海也,是南海中有異界之門,峰揚曾穿越過。我一人不敢前往,欲尋相伴,但如果連死水即南海都不相信的人,我就算攜之而往,也沒有什麼用處。”

我朝他一甩袖子:“若非……若非今日見到蜃冢,偶爾想起異界之門,我久在你彀中而不自知矣。”

“卿不欲往見異界耶?”杲航這廝,他又在用言辭誘惑我,“卿不欲見種種未曾見,不欲經種種未曾經耶?宇宙無限,身處一界,所知何其微,若有異界為引,所知將何其廣大。卿是學士,應能恕我因求知心過切而詭言相瞞吧。”

我冷哼一聲:“若是鏡相之界,恐怕見而無所相異,經而不知已經,有什麼用處?”

“鏡之內外,難道便全然相同嗎?”杲航“哈哈”笑了起來,“昔峰揚不知此論,故不辨真偽,你我持此論而往,難道就看不出一絲破綻來嗎?但有絲毫相異,你我就無法從中得到裨益嗎?”

我知道自己不過他,只好轉過頭去:“巧言令色。異界非偽,君其甚偽。”

“哈哈哈哈”,杲航笑得更有些肆無忌憚了。旁邊服濟聽得一頭霧水:“兩位學士,你們究竟在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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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些什麼。我只知道自己被人騙,但偏偏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仍然心甘情願地跟著杲航繼續下面的旅程。又過了三天,我們終於走出大荒之野,昆惋指我們:“由此南下千里,就是南海鎮。由此西南向千二百裡,就是縈山。”

我們在沙漠邊緣一處叫重樓的鎮分了手。鎮上有半數居民都是果勒,據昆惋那兩個護衛,果勒曾在縈山以北建國,後來東遷至此,重樓是他們長達六百餘年的都城所在地。重樓其實是音譯,果勒語的意思是“宮帳”。

我們交還了所有租來的裝備,杲航掏錢買了一些日用品和兩匹馬,我們騎著離開重樓,往西南方向馳去。我不習慣騎馬,但是很可惜的,重樓並沒有車可以租買。

四月已晦,我們終於來到了縈山腳下,這裡有一個以果勒為主要居民的鎮,名叫剌哈黑——據這是他們一位古代領的名字,意思是“大鐵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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