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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黯月之翼_第六章 分飛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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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分飛之途

此刻,青衣謀士已經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的沉穩練達氣度,倉促趕來,失聲大呼,完全忘記了上下尊卑之分。

然而白墨宸看到他後反而冷冷地笑了一笑:“我就知道你消息靈通,居然來得比黎縝還快。”頓了頓,他沉聲回答著心腹幕僚,“是的,是我派北戰將虎符交還給了女帝,上疏辭去天下兵馬大元帥之位。”

一語既出,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說不出話來。連一邊的清歡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著白墨宸,嘴唇抽動了幾下,想問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他說什麼?他交出了虎符?辭去元帥之職?

“白帥!”穆星北臉色唰地蒼白了,顫聲問,“你真的這麼做了?”

“是。出乎你的意料,是嗎?”白墨宸冷然回答,斜眼看著這個青衣謀士,“穆星北,你雖然謀略過人,卻也不要自信到以為我永遠都會按照你所期待的路一直走下去!”

穆星北啞然無語,沉默了半晌,忽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幾乎以頭搶地:“白帥,女帝已經答應了……已經答應了的啊!她已經答應要封您為攝政王,交出這個天下了!從此後你就是雲荒至高無上的主宰,就是天下的霸主!”

然而,白墨宸不為所動,只是垂下眼睛看著那個青瓷的骨灰罈,淡淡道:“是嗎?那她如果要放棄實權,向我開出來的條件又是什麼?”

穆星北抬起頭,道:“女帝所求不多,只不過想保全慕容氏上下,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罷了。”

“所求不多?”白墨宸冷冷一笑,眼裡忽然露出了一絲鋒銳的譏誚之色,“她要我一輩子戴著綠帽子當皇帝,認她的姦夫為重臣,視她的孩子為己出,這還算是所求不多?!”

顯然沒想到白墨宸忽然說出了這種話,穆星北倒是怔住了。停了許久,他才低聲嘆息:“我以為……白帥從不在意悅意女帝的不忠。”

“不在意?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老婆紅杏出牆?”白墨宸冷笑,“當皇帝又怎樣?難道你讓我忍受羞辱,忍氣吞聲地當一個綠帽子皇帝?一輩子和同床異夢的女人一起生活?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了十年,一天也不想再繼續下去!”

“說得好!”忽然間有人擊節,卻是清歡。

“說到底這些都是小節啊!可白帥您是成大事的人!您不是一樣可以納妾納妃嗎?一樣可以有自己的皇子皇女,將來……將來即便是您真的無法忍受,等坐穩了這個天下,有什麼事做不得?!”穆星北抬起頭,眼神灼熱,語氣極具鼓動性,“如今我們離權柄只有一步之遙,您卻不伸手去拿?都到了這一步,為何您竟然要在此刻退縮?”

“是啊……權柄在握,俯瞰天下。在我還是一個北陸窮孩子的時候,這些事連想都不敢想。”白墨宸卻毫不為之所動,淡淡地回答,“只可惜,就在差那麼一點兒距離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厭倦了。”

“厭倦?”穆星北愕然。

“在你的計劃裡,我是否應該在白帝駕崩後,以女帝夫君的身份臨朝攝政?然後在這兩年裡,外滅冰夷,內掌政局,成為雲荒真正意義上的皇帝,結束六王輪政的局面,永鎮天下。對不對?”白墨宸看著心腹幕僚,眼神如刀,“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畢竟是個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穆星北愣了一下,抬起頭,大聲道:“可是,您即將成為開創一個時代的偉大帝君!這個大地都將匍匐在您的腳下,所有權力都將緊握在您的手中,就如九百年前的光華皇帝一樣!為了這些,難道還不能暫時忍受一下嗎?”

白墨宸默默地搖頭,手指輕撫過青瓷的骨灰罈,觸感冰冷。

“你錯了,我並不想成為光華皇帝那樣的人……”他喃喃地道,抬起頭看著遠處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語氣蕭瑟,“一個人在白塔頂上孤獨終老,這是多麼可怕的結局。我不想這樣。”

穆星北的目光落在了他手裡的青瓷罈子上,猛然明白過來,失聲道:“是為了殷夜來嗎?”

“是為了她,但又不只是為了她。”白墨宸低聲說,看著掌心冰冷的罈子,“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地往前奔跑,被你們和自己的野心推動著,簡直連停下來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夜來死了,這幾天我才破例停下來好好想了一想。”

“我這一生,到底追求的是什麼?”他看著夕陽下漸漸起了薄霧的墓地,霍然轉身,盯著穆星北,“是的!我是可以當攝政王,可以成為天下霸主,但是,代價呢?你說這些不過是小節,可是,我卻不是那種願意用生命和尊嚴來換取權欲滿足的人!”

穆星北一時間被他的氣勢壓住,居然不敢回答。

“說得好!”清歡卻在一邊再次擊節。

眼見還是說服不了白帥,穆星北停頓了一下,改口道:“可是,白帥這樣一走,西海戰局怎麼辦?……滅除冰夷、剷平滄流帝國,讓雲荒從此再不受外來的威脅——這不是白帥的夢想嗎?只差一步了!”

聽到這句話,白墨宸的臉色終於微微變了一變。

西海的戰局,的確已然只差一步。距離權柄的那一步,他可以不邁出,可是,距離無上榮耀、名垂史冊的戰功只有一步之遙,這個轉身,他能做到嗎?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軍人。戰爭、軍功、名垂史冊、光耀千古,這些依舊是深埋在他血液裡的東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能令任何一個男人熱血沸騰。

“現在戰局正是關鍵時刻。白帥若是一走,西海多年的血戰便功敗垂成,冰夷說不定就要長驅直入!”眼見白墨宸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穆星北趁勢繼續勸諫,“您可以不要權柄,可以不要王位,卻怎能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白墨宸的眉梢微微一挑,眼神掠過一絲光。

然而,就當穆星北以為他的遊說可以成功的時候,白墨宸長長嘆了口氣,搖頭緩緩道:“西海戰局以及軍中的人事變動,我心裡已經有了大致的佈局。我今晚將召集驍騎軍所有校尉以上的軍官做好安排,不必多慮。至於你……”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語氣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這些年一直盡心竭力輔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業——只可惜路長多歧,所取不同,我們畢竟不能繼續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還是另尋明主吧。”

他說得溫和,穆星北身子卻猛然一晃,幾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著,抬起頭看著白墨宸,眼神裡透出一種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聲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個!連天官都說了,您註定了會是這個天下的霸主!這是天命所歸啊!天給您的,您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個被割了舌頭的瘋子嗎?

那一夜,在準備火燒鎮國公府的時候他見到過那個瘋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蹤跡。難道是被穆星北藏起來了?

“是的,天官蒼華!”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幾乎不顧一切地叫喊起來,舉起雙手跪在他面前,“白帥,天官認出了您!‘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他說,您就是預言裡的那個王!您就是繼光華皇帝之後中興雲荒的人!”

他的語氣狂熱熾烈,令旁邊的人都為之動容。

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經被割了舌頭嗎?怎麼還能說這些?”

“正是!”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假借天官之名在這裡蠱惑人心,試圖誘惑主上欺君叛亂,穆星北,以朕看來,需要被割掉舌頭的倒是你!左右,給我把他拿下!”

在場的幾個人一驚,一起抬頭。

天色已經暗淡了,墓園門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一隊華麗的儀仗,宮燈照耀得如同白晝。大內總管黎縝率人守在門口,一個華服高冠的貴族女子下了車,穿過墓園,無聲無息地走過來,頭上的帝冕發出耀眼的金光,玉勝叮噹作響。

來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悅意!

隨著她的命令,一隊衛士急衝而來,將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並無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攔住了那些帝都衛軍,冷然轉頭:“悅意,穆先生即便說得再忤逆,如今畢竟還是我的幕僚。你來這裡,難道是為了給我一個下馬威嗎?”

女帝看著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露出一絲不情願。

“女帝從帝都趕來,是有急事與白帥相商,並無其他意思。”後面的黎縝連忙上來打圓場,生怕節外生枝,再起什麼波瀾。

悅意看了一眼穆星北,勉強道:“算了,把他趕出去。”

“是!”衛軍應聲上前,將穆星北拖出了墓園。青衣謀士一路掙扎,不停地回頭看著白墨宸,放聲大呼,聲音激越慘烈至極。

“你來得似乎有點晚,”等到幕僚的聲音終於聽不見了,白墨宸才嘆了口氣,側過頭看著自己的妻子,“連我的幕僚都比你早到了半個時辰。身為帝君,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反應怎能如此之慢?”

他說得不客氣,然而悅意並沒有絲毫不悅:“畢竟是第一次當皇帝,很多事還不熟練……何況猝然收到你那封信後,我的確是太吃驚了,簡直不敢相信。直到召來黎縝問過後,才確信那的確是你寫來的。”

她看著他手裡的青瓷骨灰罈,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這就是她嗎?”悅意輕聲問,語氣複雜。

頓了頓,她又道:“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沒和她見過面……沒想到第一次見,卻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白墨宸下意識地動了一下,將那個青瓷罈子收在了臂彎裡。

“不用擔心,反正現在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了……”悅意嘴角浮出了苦澀的笑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信裡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真的能做得到?”

“當然。”白墨宸聲音低沉,“否則我怎麼會把虎符還給你?”

“可是,你只還給了我一半。”悅意從帝袍裡抬起手,掌心握著半個沉甸甸的青銅錯金虎符——那是整個空桑兵權的象徵,包括西海上的百萬重兵和兩京的數十萬驍騎。

“三軍之符,右於帝君,左於白帥。”這一枚虎符是十年前白帝白燁所鑄。在鑄成後沿著脊背剖為兩半,右半存於帝君之手,左半發給統兵將帥。只有將帝君手裡的右半虎符和統帥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兩半勘合驗真,才能調動天下兵馬。

白墨宸淡淡地回答:“你現在已經收回了帝君所應掌控的那一半虎符,這也是我所表達的誠意。至於另一半,等我平安離開這裡後自然會還給你。”

“那好,”悅意抬頭

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這個誠意,那麼,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必然做到。”

白墨宸唇角終於浮起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我等著。”

“詔書明天就會下達。”悅意輕聲說,眼神嚴肅,“既然你做了如此重大的讓步,那麼,我也定然如你所願還你自由,哪怕揹負天下人的恥笑也無所謂。”

“是還彼此自由,”白墨宸嘆了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命運弄人,悅意,我們已經被相互羈絆得太久了……我和夜來已然是無可挽回,但至少你和慕容逸還來得及。”

女帝站在那裡,眼眶忽然間紅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著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經是帝君,昔日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兒女情狀也應該收斂了。我走之後,諸位藩王估計會蠢蠢欲動,你更需要樹立自己的威望才是。”

他這一番話說得誠懇平和,竟似在教育一個晚輩。

悅意咬住了嘴唇,看著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對不起你……”

那一刻,這個一生為愛痴狂的貴族女子眼裡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對著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諒和寬恕。是的,他們做了半輩子有名無實的夫妻,彼此仇視憎恨,老死不相往來。直到這一刻,才達成了某種微妙的諒解。

“造化弄人而已。”白墨宸只是淡淡地回答,“虎符已經交還給你,我今晚將召集人馬安排走後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會給你留下棘手的難題。還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還會不會聽?”

“請說。”悅意點了點頭,往前走了一步,側耳細聽。

“黎縝心機深沉,手段高超,可當大任。有他在你身邊,我也放心許多。此外,我會囑託駿音好好鎮守兩京,免除你的後顧之憂。”白墨宸低聲叮囑,“至於西海戰局,則在我離開的時候已經託付給了玄珉,我走後你可以升他為主帥。如今我們對冰夷已有壓倒性的優勢,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勝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時間而已。”

他嘆了口氣,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兩年內玄珉是否能拿下滄流帝國,如果兩年還無法滅掉滄流,那麼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諸流水了。”

悅意看到他臉上有不捨之情,不由得心裡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這個男人一生都過著叱吒疆場、手握重兵的生活,難道現在真的能放下這一切,從此迴歸北陸做一個隱姓埋名的農夫?他心裡對權欲、名利的渴求,難道真的能因為一個女人的死而被徹底撲滅,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來,將西海戰局結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試探地問,“你依舊做這天下兵馬大元帥,我依舊做我的皇帝,等七海平靜再謀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卻猛地搖頭,退開了一步,“這是一個旋渦,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無法離開。”他看著那枚虎符,似是看著某種毒藥,喃喃道,“我要回到我的故鄉去,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完下半生。在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諾言。”

聽到他堅定的回答,悅意唇角才展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意,點頭道:“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鄉之前,定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那就好。”白墨宸輕輕吐了口氣,“這樣,我對家人總算也有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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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終於忍不住問,“這區區一個交代難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來換取?”

“是。或許你不會理解,但這對我而言非常重要。”說到這裡,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時間已經不早了,很快驍騎軍的各位將領都要到這裡來聚會,女帝不方便久留。”

悅意沒有多說,只是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默然頷首:“那麼,再見了。”

“不必說再見。”白墨宸淡淡地說,“我們永生都不會再見。”

“呵……是啊。”悅意笑了一聲,眼神裡掠過複雜的表情,點了點頭。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裡那個小小的青瓷罈子,發出幾乎不可聞的嘆息,轉身離開。

是的,這就是天意。

他們彼此有著屬於各自的緣分,卻偏被硬生生湊在了一起,捆綁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幾乎已經屈服於命運,不再掙扎不求脫離,願意接受這既成事實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愛男人的性命。然而沒有想到,最後首先要離開的,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氣,不顧一切地掙脫了這個牢籠,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風吹拂過墓園,溫柔地撫著女帝的臉,帝冕上的玉勝叮噹飄搖。她忍不住想:這個名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實終其一生她都從未真正認識過他。而在她對他開始有所瞭解的時候,也到了他們畢生緣盡的時候。

這就是命運,永隔一方。

當女帝離開墓園,隨駕的人紛紛離開後,空蕩蕩的佛堂裡只剩下兩個男人。負傷的清歡一直躺在地上旁聽他們的對話,卻是聽得滿頭霧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怎麼回事?剛才你們倆說的都是啥?”

“沒什麼。”白墨宸垂下眼睛,看著懷裡的青瓷罈子。

“什麼叫作沒什麼!”清歡卻有些煩躁,只覺得一股氣從腔子裡重新騰起,“你是不是和那個女人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剛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斷了他:“悅意今天來,是告訴我她答應和我解除夫婦之名!”

清歡忽然間愣住,脫口:“什麼?”

白墨宸一字一句地道:“她將在明天頒佈詔書,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戶婚律》,宣佈我們之間‘義絕則離’‘永不復夫妻之名’。”

他說得平靜,清歡卻不由得愣住了。

“這……這不就是休妻嗎?”半晌,他才不敢相信地開口,喃喃道,“他娘的,問題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誰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開玩笑。”白墨宸低下頭輕撫手裡的青瓷罈子,眼神變得暗淡,“這是我以交出虎符作為條件和她換來的,她也答應了。從此後她既可以收回兵權,又能名正言順地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舉兩得。當然,我還有別的附加條件,譬如她必須在即位後,繼續將對冰夷的最後一戰打下去。”

清歡一震,沉默著說不出話,許久,才喃喃道,“人都已經死了,在這個時候做這些,還有個屁用!”

“對死者,當然是已經沒用了,生者不過是求一個心安。”白墨宸嘆了口氣,“就是因為夜來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給她一個交代。否則,你讓我怎麼面對安大娘和那一對孩子?”

他回過身,指著那一片荒蕪空曠的墓地:“其實我很羨慕這片墓地裡長眠的那些普通人……他們生平籍籍無名,沉默地活著,沉默地死去,如同螻蟻,三代之後,不會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但當他們死去後,卻可以把墓穴空出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著伴侶的名字,等待著另一方百年後同穴合葬,再把名字塗成硃紅。”

他喃喃地說著一些瑣碎的話題,語氣卻是悲涼的:“我很羨慕。

“在她活著的時候,我們終其一生都不曾見過日光。那麼,至少在我死的那一刻,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帥抬起了頭,看著暮色漸起的天空,眼神虛空而遼遠。

“我不願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廟堂或者豐碑上,成為一個冰冷的記號。

“你,明白嗎?”

當琉璃從墓園回到秋水苑行館的時候,日頭已經高高升起,路上車水馬龍,那一層淡淡的霜痕早已無影無蹤。葉城又恢復了一貫的熱鬧喧囂氣氛——這裡忙碌著賺錢的人們沒有誰去關心葉城原來的主人如今去了哪裡,而這個雲荒的命運,又將走向何處。

“怎麼又出去了這半日?大家都在等你。”廣漠王在門口等著,看到女兒歸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指了指已經整裝待發的族人,“該走了。”

“什麼?今天就該走了?”琉璃有點意外。

廣漠王點頭:“是的,昨晚我已經連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時間已經很緊張,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上路,否則說不定月食之前無法趕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無奈地點了點頭,這一次沒有再鬧,“我去收拾一下。”

“對了,”她剛轉過身,忽然聽到父親在身後叫了她一聲,有些遲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來找你,還在這裡等了你半天。”

“誰?”她愕然,這個雲荒她沒什麼熟人,怎麼會有人找她?

廣漠王沒有說話,只是從懷裡拿出一個袋子,道:“這是那個人留給你的。”

“那個人?”袋子晶瑩柔順,是用上好的鮫絲編的,琉璃拿在手裡一掂量,就知道是個好東西,忍不住雀躍道,“今天我是撞了什麼好運啦?接二連三有人給我送東西來!”

然而才開啟往裡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變了,失聲道:“他呢?!”

“已經走了。”廣漠王嘆了口氣,“我怎麼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裡了?”琉璃飛快地朝門口衝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著門框站在那裡,低著頭看著掌心那個鮫絲織成的袋子,裡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瑩剔透,觸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瓏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長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敗。

難道是那個叫作溯光的鮫人來過,留下了這個?一場相識,他畢竟沒有就這樣走掉,還記得來和自己告個別……可是,他畢竟還是沒有等到自己回來,就這樣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無蹤影。

琉璃握著那一朵晶瑩的海誓花,怔怔地看著門外的人群。

葉城裡有成千上萬的人,川流不息。那裡面,哪一個是他呢?他是從海上來的,自然還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經融入了茫茫人海,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親以為她還會像以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著門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嘆了口氣,將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後——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後紀念了。以後,在遠離大地的萬丈高空,在遠離人世的寂寞裡,她只能憑藉著這些微的細節回憶在雲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藉此度過漫漫看不到頭的餘生。

“我回房收拾一下東西。”琉璃轉

過頭有些悶悶地說了一聲,便往裡面走去。

“阿九!你沒事吧?”廣漠王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兒,“要不我們過幾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個鮫人?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他說?”

琉璃搖頭,輕聲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姑姑肯定在等著我回去。”

廣漠王看著女兒忽然變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真的,我沒事!”琉璃抬頭一笑,很快恢復了平日的模樣,一蹦一跳地朝著行宮後院走去,和在裡面忙碌的珠瑪撞了個滿懷。

“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裡了?我們都擔心死了!”珠瑪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說道。說到一半卻忽然“啊”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天啊!”

“怎麼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瑪吃驚地壓低了聲音,“是避水珠?”

“哦?這個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顆冰冷晶瑩的珠子搖晃在髮間,她笑了一笑,不以為意,“很不錯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難道偷偷去見鎮國公了?”珠瑪嚇得不輕,跟在後面連聲道,“現在這個時候,你還敢和慕容家的人來往?避水珠是怎麼回事?你難道答應了他的求婚?這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呀!要是白帥他知道了……”

“哎,哎,沒事的,”琉璃有些不耐煩,“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間,發現東西都被珠瑪率領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懷裡的龍血珠放進了箱子,然後又開啟另一個箱子,裡面是滿滿一箱子瑤草,旁邊還有許多大塊未經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雲荒特產的草藥和玉石。

這些東西,都是姑姑曾經列出過清單讓她在回去時一併要帶回去的,果然“父親”準備得萬無一失。看來,他這些年來是日思夜想盼著要回到叢林裡去啊。

可是,這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著,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忽然聽到身後有細微的啜泣聲,轉過頭看去卻是珠瑪抱著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裡眼眶發紅。

“九公主,你……你這次去南迦密林還會回來嗎?”看到她轉過頭來,一貫嚴厲的老嬤嬤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道,“你不會就留在那兒不回來了吧?”

“這個呀……”琉璃剛要說什麼,只聽到外面撲簌簌的聲音,頭頂一暗,有巨大的東西從天而降,是一朱一黑兩隻比翼鳥——那對比翼鳥落在了馬車附近,眼睛盯著這個少女,探出巨大的喙子,輕輕啄了啄房頂。

“知道了知道了,馬上就好!”琉璃有些無奈,然後回過頭擁抱了一下珠瑪,坦率地搖了搖頭,在她耳邊輕聲道,“珠瑪,我是不會再回來的了!不過,我父王他會回來。而且,會帶回若……不,我母親。”

琉璃笑了一笑,對著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瑪!”

她打開門,對著外面的比翼鳥吹了一聲口哨,巨大的黑鳥和朱鳥雙雙落到了庭院裡,通人性似的伸長脖子探進頭來,尖尖的喙子一鉤,將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撲扇了幾下翅膀,凝望著琉璃,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咕嚕聲。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白晝裡,並不見月亮的影子。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那一點兒暗色正在緩緩逼近,一點一點兒地,在不久後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疊。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

“走吧!”廣漠王的聲音在庭院裡響起,走下庭院來,身後居然有一塊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塊流光川出產的流光水玉,足足有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潤澤瑩透的光芒來,彷彿是一團燦爛的雲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聲驚呼了起來。

她在雲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陸各方,也去過流光川下的採玉場,自然知道隨著開採量的增加,近二十年來流光川玉石逐漸枯竭,已經不再出產大塊的水玉。哪怕組織了上萬名採玉工冒著開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撈,最多也只能撈上來寸許見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簡直是傳說中的東西,只怕連伽藍帝都的皇家府庫中也沒有。

“好厲害啊……”見多識廣的她不禁讚歎,“哪裡來的?”

“不是新開採的料子,”廣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將玉石放在了車上,“兩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來過一塊一丈見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貫穿上下,最後打磨完,只能取出來這麼一塊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銅宮最底層的寶庫裡。”

琉璃盯著那一塊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輕輕在上面一碰,猛然縮了回來——是的,這不是一塊普通的玉!這塊玉上凝聚著天地的靈秀,蘊含著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頭,看了廣漠王一眼:“這……是姑姑讓你帶回去的嗎?”

“這幾年我一直在尋找,終於被我找到了合適的‘器’。”廣漠王用厚厚的毛氈將流光玉層層裹起,放到了黑鳥的背上。這種玉石在冰冷的雪水裡浸泡了數萬年,甚至比同等體積的黃金更重,一放上去連黑鳥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才把那麼大一塊玉穩穩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慮地看著這塊價值連城的玉石,“做什麼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該走了!”廣漠王最後一次催促女兒的同時,翻身上了黑鳥,一聲呼嘯,撲啦啦一片巨大的烏雲騰空而起,轉瞬飛離。

琉璃輕輕嘆了一口氣,躍上了朱鳥的背部。

在比翼鳥飛向天宇的瞬間,她有些留戀地回過頭,凝望著腳底下迅速遠離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間,有淚水從她明亮如星的眸子裡滑落。少女捂住了臉,從指縫裡偷偷回望著大地,淚水模糊了雙眼。

永別了,雲荒。

當月食來臨,當羽翼展開,我將掙脫一切束縛,展翅飛上九霄,完成這一族千百年來的宿命和夢想——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將只能在萬丈高的天宇,永恆地回望這片曾經給我帶來過無數驚喜、歡樂、憂傷和回憶的大地,卻再也不能返回。

當比翼鳥掠過葉城上空的時候,青水渡口上有一個旅人回過頭,看了一眼天空,發出了輕聲的嘆息。他將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長劍上,輕撫上面鑲嵌的那一顆明珠,低聲道:“你看,是比翼鳥啊……紫煙。”

那一顆明珠在他掌心裡流轉出一道光華,溫潤晶瑩。

那個丫頭也離開了……她要回故鄉了嗎?

從此,天高海闊,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開了!”船伕看著碼頭上最後一個客人,殷勤招呼著,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個人。然而那個人搖了搖頭,並沒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只是盯著高空久久不放。

船伕嘀咕了一聲,竹篙點了一下岸邊,將渡船撐了開去。

這個傢伙也真是奇怪,已經在這裡站半天了,卻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麼。看他臉色蒼白,不停咳嗽,顯然身體有點不適,居然不肯坐船,難道準備徒步上路嗎?

當唯一的渡船離開後,碼頭轉瞬間空無一人,只有冬日的風瑟瑟地穿響在枯萎的蘆葦裡,顯得寂寥而冷清。那個人頭上的風帽在風裡落下,一頭水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飛舞,如同遠處的碧落海之水,美麗縹緲得不可方物。

比翼鳥巨大的雙翅平滑地掠過高空,投下的陰影迅速移動,彷彿一片雲,掠過他的臉。那個人輕輕地對著天空點了點頭,似是在做無聲的告別。

是的……那個丫頭,終究還是走了。

那個瞬間,他想起了他們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見。那時候,他在篝火旁對她訴說了深藏在心底的秘密——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們隨即又在海皇祭上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並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這是命運嗎?他雖然消除了她的“記憶”,她卻依舊執著地追尋。

是的,紫煙,我不能再見她了……我必須守住對你的誓言。

失神之間,只聽“嘩啦”一聲,水面碎裂,一道銀白色的光華躍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那是一條銀色的魚,長不過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個小小的銀梭,雙鰭卻是薄薄一層膜,展開竟是一對絢麗無比的翅膀,折射著淡淡的銀紫色光芒。

那是文鰩魚,海國鮫人馴養的寵物,極聰敏,會飛行,無論在淡水還是海水裡都可以生存,珍貴稀少,在雲荒大地上已經很少見到。

那條魚衝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節奏地搖動著,嘴巴翕動。

魚是不會說話的,然而溯光彷彿聽懂了它帶回來的訊息,微微點了點 頭:“那麼說來,這條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裡引路吧。”

他手指微微一動,那條文鰩魚撲通重新躍入青水,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漣漪。

溯光站在葉城東門外,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繁華的城池,抬起頭,聽到了風從北方空寂之山吹來,風裡有羽翼的聲音。他仰起了臉,看著比翼鳥從天宇展翅飛過,眼神也漸漸變得淡漠而寧靜。

再見了,這個人世,以及那個叫琉璃的小丫頭……就如飛鳥和魚永遠不能再度相遇,這次一別,在這一個輪迴裡,自己和雲荒大地的牽扯終於可以了斷。

接下來,他要離開葉城,繼續為了扼住命運之輪而奔波於天下。

離開帝都後,他本來想先找到麒麟,然後押著對方一起讓星主發落,卻並沒有發現麒麟的蹤跡——那一夜在神廟裡裝死騙過自己、趁機開溜之後,那個背棄命輪的同伴不知道用什麼方法離開了白塔,消失在茫茫人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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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老道的商人、當代的劍聖,求生的本領果然高強。

他原本還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越來越灼熱,似乎捧著一團火。命輪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轉動得越來越快,似乎在催促著他儘快動身。

“順著命輪的指向來找我。”

“儘快——否則,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見到活著的我。”

星主最後的囑託在耳邊迴響,越來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葉城多作停留,立刻穿城而出,來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輪在急速旋轉,發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東北方向。

溯光將闢天劍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緩步走向了滾滾的青水。初冬的寒風刺骨,他卻毫不猶豫地一躍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個小小的浪花,彷彿有無形的刀切開了水面,人便如游魚一樣在水底裡滑行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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