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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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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兩天, 彩虹身上少了塊玉就給明珠發現了。

也怪她粗心,洗澡器的旋鈕又失靈了, 水太燙,她包著浴巾就從浴室裡衝出來, 差點撞進明珠的懷裡,給她逮了個正著。那玉原是用一根很粗的紅線拴著的,在背後打了個吉祥如意的扣兒,彩虹從戴上那天起就沒解開過。

“咦,彩虹,你的玉呢?”明珠一把拉住她,不相信玉沒了, 竟還用手沿著她的頸子抹了一遭。

本想扯個由頭唐塞過去, 可明珠是好唐塞的麼?玉那麼值錢,跟性命寶貝似的,瞞著媽媽也太不厚道了。她於是索性實說:“嗯……我有點急事要用錢,把它賣了。”

“你說什麼?你, 把, 它,賣,了?!!!”

明珠的臉一下子就青了,瞠目結舌,憤怒的五官同時挪位,就差一跳三尺高。她一把拉住彩虹,殺氣騰騰地說:“賣給誰了?”

“賣給……蔡小輝了。”彩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見媽媽一臉恨意,雙目怒睜,眼珠幾乎要蹦到自己的臉上,不由得連連後退。

“就是那個開碧玉軒的蔡小輝?”她問。

“……是。”

“賣了多少錢?”

“……一萬八。”彩虹下意識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她以為氣急敗壞的明珠要揍她,不料明珠很快冷靜下來,換了一種關懷的口氣:“告訴媽媽,你有什麼急事需要這麼多錢?是韓清的房貸嗎?”

“不是,媽您就別問了,”不願意把韓清扯進來,且明珠肯定也會找韓清核對,彩虹說,“我有個朋友家裡出了點事急需錢,我就幫了他一把。算是借給他的,過一年他會還我。”

這慌編得沒水平,彩虹的朋友就那麼幾個,家庭條件生活狀況李明珠樣樣有數,目前為止還沒聽說有誰比彩虹家更困難的。

正思索交待的尺度,一抬眼,明珠已氣得淚流滿面:“拜託你告訴我是哪位朋友值得你這樣慷慨?嗯?這玉現在至少值二十萬,一萬八你就賣了?乾脆送人豈不還多個人情?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造孽的祖宗!這玉是我們全家的財產,你憑什麼不和我商量就私自換錢?你很闊嗎?你是慈善家嗎?我今天買菜為了三毛錢還跟小販子爭半天呢!說到資助,我們這個家最需要資助!人家身上的錢,我都恨不得搶一把過來花,你倒好,白白地送錢給人家!你說啊!把錢借給誰了?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你面慈心軟動不動就被人利用,一定是誰跟你哭窮了吧?把他的名字說出來,我只找他算帳!”

明珠捶胸頓足地叫嚷,彩虹也嚇著了,越發不敢吭聲,只顧一壁往牆邊躲。

“這玉是外婆留給你作嫁妝的,家裡這麼需要錢我們都不捨得賣,就是想讓你天天戴著它摸著它,覺得自己是個寶貝。你倒是說啊?是誰讓你發這麼大的善心,把你哄得胳膊肘往外拐,把家裡的好東西偷出來換錢?”

彩虹素知明珠刻薄時得理不饒人,說話像把刀子,不把人割成千片絕不罷休。厲害人有厲害人的好處,就這大板房,當初若是沒有明珠去房產處吵架,天知道幾時有份。這麼有影響力的性格卻沒有影響到彩虹,她只在關鍵時刻靈牙利齒,對手還必須是文化人。其餘的日子她跟何大路一樣蔫。

媽媽大概是氣瘋了吧。彩虹心裡歉意更深,只得好氣勸解:“媽,既然您這麼喜歡那塊玉,等人家還了錢我一定把它贖回來。這次……真是很對不起。您別生氣了好嗎?生氣傷身啊。”

明珠將抹淚的紙巾往桌上一扔,重重地嘆氣:“敗家子!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一個敗家子呢!”

彩虹於是溜到樓底下給蔡小輝打電話。

“小輝……我是彩虹!”

“哦,彩虹你好!”

“我賣給你的那塊玉能替我留幾個月嗎?”她說,“我還想要回來的……”

這話一出口她亦覺得無理取鬧,交易完成,物主轉移,人家沒有義務儲存你的東西。就算是要回來,也相當於是用市價來買,肯定不是一萬八這個數。再說,除了同學一場,她和蔡小輝也談不上什麼交情。人家照顧是你客氣,不照顧你是道理。

“彩虹,話不是這樣說的喲,”果然,電話那邊蔡小輝打起了官腔,“賣了就是賣了,這又不是典當。”

“求求你啦……我媽知道這件事快要把我殺了!”彩虹急得想哭。

“是這樣,”蔡小輝終於說,“你那塊玉我已經賣掉了。”

彩虹抓狂了:“啊?什麼?賣掉了?什麼時候?你不是說這玉不好賣,幾年也賣不掉嗎?”

“嗯……就在你賣給我的第二天就給一個客人買去了。他挺喜歡這成色,又說做工精緻、樣子吉利,買了送給他新婚的太太。”

“哦——”彩虹虛弱地哼了一聲。

“玉這東西吧,講究的就是個緣分。”蔡小輝拿出老佛爺的腔調,“彩虹,你的玉很好,只可惜與你無緣,你就認了吧。”說罷,毫不客氣地掛線了。

彩虹沮喪地跑上樓,推門即見明珠坐在沙發上,抱著臂膀,眼睛還是紅紅的。她討好地擠出一個笑,被母親陰森森的目光擋了回去。

正想躲進臥室,一抬腳,明珠忽然說:“後天是你生日,你去請一下那個季老師。”

這是“送禮門”事件之後明珠第一次以積極的口吻提到這個名字。

彩虹頓時慌了:“季老師?……叫他來做什麼?”

“替你慶賀唄。”明珠淡淡地說。

不料次日季篁無課,來電說要為母親的病前檢查跑一下醫院,估計要忙一整天,回來後還要去餐館加班。這段時間她們見面次數不多,彩虹沒有怨言,倒是季篁覺得過意不去,每天必打一個電話問候。末了總不忘加一句“謝謝你”。猶豫半晌,彩虹終於說:“明天是我生日,你能來我家吃個飯嗎?”

那邊停頓了一下:“伯母……歡迎我去嗎?”

“是她提出來的。”

“真的?”季篁的聲調變了變,聽得出是高興,“那當然會去。對了,你媽媽喜歡什麼?上回買的禮物沒合她的意,估計很不開心吧。也怪我沒腦子,光聽說你爸喜歡酒就買了酒。回家後一想就後悔不迭。你爸開出租就怕酒後駕車,這不是給你媽添堵嗎?”

“嗯……也不是什麼大事,一起吃個飯而已,你買點水果就好了。”口裡雖這麼說,彩虹的心底可沒譜兒,不知道明珠會出什麼歪點子。不過,她抱著一點小小的希望:這畢竟不是舊社會,也不是文革時代,年輕人的事干涉不了。和女婿鬧彆扭,將來結婚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生個孩子叫她外婆,媽媽能不認嗎?最後心煩的還是她呀!所以彩虹樂觀地覺得,也許媽媽已經想通了。

最後發現的事讓彩虹徹底明白了自己想法的單純和愚蠢。事實證明,誰也不是李明珠的對手。

何家舊例,生日是大事,一定要買蛋糕。此外要做一大桌子菜、三碗壽麵和一個鯽魚湯,用本地話說,鯽者“吉“也,這湯也叫吉利湯。小時候彩虹很粘媽媽,一發嗲就哄得明珠去廚房不怕麻煩地做好東西給她吃。那時她專愛吃一種蘑菇餡的肉餅,定要燙麵來做,蘑菇用香油拌了,灑上蔥和姜,再用一隻雞蛋和肉餡一起劃,關鍵是要給白胡椒。做成餅後小火煎,兩面都要焦黃,一趟做下來,滿滿當當兩個小時。

蛋糕還是有的,菜也做了一大桌。彩虹訕訕地幫著洗了所有的鍋,又搶著剝蒜切蔥。她覺得媽媽今天的態度是個不小的進度,等會兒季篁來了也不會給他難堪,明珠向來迷信,絕不會找喜慶的日子煞風景。

說好晚上七點來始,飯菜六點半就做好了。

李明珠舉起筷子說:“吃飯吧。”

彩虹頓了頓,以為她看錯了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季篁就到了,還是等等他吧。”

“等什麼等?要你吃你就吃。我們把蛋糕留給他,不可以嗎?”李明珠說,“老何,坐著幹什麼,吃啊!”

架式不對啊,彩虹暗暗抽了一口涼氣。

何大路給明珠一吼,拿起筷子就吃,他飯量奇大,轉眼間一碟冬菇豆筋就去了一半。

看樣子要進入臨戰狀態哦。彩虹悶悶地拿起筷子,嘴裡不是滋味,心頭更是堵得慌,忽然有種衝動,想衝出去給季篁打電話讓他別來了。肩膀動了動,被明珠一把按住:“快點吃,吃完了我們好好地見客。”

“媽,”彩虹將筷子一放,正色地說:“說好了請季篁,客人沒到先吃飯,這講的是什麼禮節啊?”

明珠冷哼一聲:“禮節?對這種人我們需要禮節嗎?”

原來是故意輕慢,彩虹這下氣得不輕,立即反駁:“季篁又沒做錯什麼事,他是我的老師和同事,進門就是客,當然需要禮節!”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李明珠白了她一眼,“恰恰相反,我什麼都知道!”

“什麼知道不知道的,”那話夾槍帶棒,氣得彩虹直哆嗦,“不就是嫌他窮看不起他嗎?實話實說我們也不是貴族啊。季篁家和我們一樣都是工人階級,爸您說是吧?”

李明珠倒不怒,遊刃有餘:“老何你聽聽你閨女這張嘴,真是——”

門鈴忽然響了。

當然是季篁。

他特地穿了一身西裝。那是他面試時買的,據說只穿過一次,彩虹在他的衣櫃裡見過。黑色修身的式樣,襯衣、領帶一應俱全。季篁真是個衣架子,很普通的西裝穿在身上看去就像個外交官。他嚴肅的時候並不給人以親近的感覺,鼻樑過於堅挺,目光過於犀利,專注的時候令人覺得不可冒犯。而這樣一貫嚴肅的人,見了明珠也不得不擠出微微的笑容。

彩虹暗想,他的心情只怕和自己一樣忐忑吧,臉上倒是看不出,不過傲氣比較收斂,笑得又得體,大博士今天平添了幾許親和力。其實東霖、秦渭何嘗不嚴肅自持,只不過東霖多了一分戲謔,秦渭多了一分冷傲,明珠一見這兩人,卻立即把笑容堆在臉上。

坐定上茶,寒暄了兩句,明珠單刀直入:“季老師,聽說你母親病了?”

千萬百計地相瞞還是被她一語道破,彩虹暗自叫苦:媽媽打探的功夫實在了得。

季篁怔了怔,點頭:“是的。”

“是什麼病?很嚴重嗎?”

大約也聽出了火藥味,季篁遲疑了一下,說:“……是腎衰竭,需要手術。”

明珠放下茶杯,問道:“手術費你湊齊了?”

這口氣明顯不善,幾乎是詰問的,季篁的臉色有點發硬,還是禮貌地回答:“湊得差不多了。”

“你向彩虹借了錢?”

“媽,他沒向我借,是我主動借給他的!” 彩虹急忙插口。

“我和季老師說話,你少插嘴。”

季篁點點頭:“是的,彩虹的確借給我一些錢。”

“你打借條了嗎?”

“……沒有。”季篁說,“我這就補上。”

“季老師,借錢不打借條,你的誠意在哪裡?看著我家彩虹面軟心慈覺得很好欺負,是不是?”明珠冷笑,開始出擊,“你一個名校大博士,前程似錦的大教授,這麼明目張膽地利用我家彩虹,請問你的人品在哪裡?師德又在哪裡?”

“媽,您誤會了!不是這麼一回事!”彩虹大聲說。

“你給我住口,”明珠喝道,“我的話還沒問完呢!”

“對不起伯母,關於借錢的事,我不知道彩虹沒徵求您的意見。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錢還過來。”

“還?”李明珠眉頭一挑,“季老師,你拿什麼還啊?知道嗎?彩虹為了借錢給你,把我們家祖傳的翡翠三文不值兩文地賤賣了。就是把借給你的錢乘以十,也不夠贖的。季老師,你家的情況我打聽了,你媽有嚴重腎病常年住院,聽說還有輕度的精神病。你該不會指望我家彩虹照顧她一輩子吧?還有,聽說你是出名的大孝子打算將自己的腎捐給她。你們母子情深我很感動,你的精神也很高尚,不過我家彩虹還沒有困窘到要把自己的後半生奉獻給一個不健康的人。對不起,今兒我這惡人做定了,你和彩虹的事,我和她爸堅決反對!請你今後不要再來找她了!”

季篁一下子呆住了。腮幫子硬了硬,讓語氣儘量保持鎮定:“伯母,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我的兄弟,他們的人品沒有任何一絲玷辱彩虹的地方。我父親是一名優秀的礦工,為了救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的母親雖沒讀什麼書,丈夫去世後含辛茹苦地打工養育了三個孩子。我的兩個弟弟是他們學校成績最好的學生。我為我們全家感到驕傲。”

“驕傲?”李明珠忍不住笑了,“你父親叫季康對吧?那可是中碧的大英雄啊,他的英雄事跡我查報紙拜讀了。對不起,季老師,你沒逼我到這份上我也不揭你的傷疤。那天煤礦爆炸,你父親明明已經逃出來了,可他聽說還有二十幾個人在井下迷路又衝了回去,從此再沒上來。請問,有哪個負責的男人會不顧懷孕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兒子那麼發狂地要當英雄?這是被洗腦還是想作秀?告訴你季篁,我李明珠最討厭這樣的人!因為他不配作妻子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英雄不英雄的我不稀罕,我可不想我的女兒嫁給這種人的後代,有其父必有其子!”

“媽,您怎麼可以這樣說?”彩虹憤怒地站起來,“請您停止侮辱季老師的父親!”

“侮辱?”明珠道,“我還沒說完呢!你的媽媽,她也不是無私的母親,自己病成這樣,知道沒救了,還要先天哮喘的兒子給她捐獻器官。季篁,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種人作我的親家?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女兒去伺候一個身體不健康的男人?請你死掉這份心,別打我閨女的主意。彩虹才認識你幾天啊,你就哄得她把家裡最貴的東西偷出來獻給你。難道天下只有你有親人?我——何彩虹的母親——關節炎這麼嚴重,膝關節痛得要動術都捨不得賣掉那塊玉。彩虹爸白內障這麼多年也不捨得開刀。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又悶又窄的大板房住了快二十年也沒錢換房子,我們也很困難,我們也很需要錢!告訴你,這就是你們鄉下人的毛病,自己認識一個人,和她好上了,她家的東西就全成你們的了!季篁,今天請你來就是要當著你的面把話講清楚:第一,借我們的錢,請立即歸還。第二,請你以後別再糾纏彩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找我們的女婿,你找你的物件,除了彩虹,你愛誰是誰!實在找不著,伯母我負責介紹。若讓我知道你跟她糾纏不清,別怪我跟你沒完!我李明珠可是在鬥爭中長大的,與天鬥與地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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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篁忽然站起來,彩虹噌地一下也站了起來,搶著說:“媽,今天您是無理取鬧了。玉墜當年是外婆親手繫到我頸子上的,那是我的東西,我可以自行處置。錢暫時用來救急,明年肯定歸還。季篁,我是喜歡他才跟他談戀愛的,戀愛成熟了就會結婚,這您管不了,這是憲法規定的自由!”

“彩虹!”何大路悶喝一聲:“別任性,別這樣和你媽講話。”

“我一點也不任性,是媽媽無事生非!還有爸爸您明知道媽媽說的全是錯的,您還站在她那一邊。爸您老糊塗了嗎!季篁的媽媽病危,在這種時候,一個路人也知道要給點同情,您們兩老倒好,盡說瞎話打擊人,還顯得幸災樂禍!”彩虹又氣又委屈,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滴,“我不相信我有這樣不通人性的父母!我為您們感到羞愧!”

李明珠怒極反笑,一貓腰,忽然從桌下拿出一個玻璃罐,還沒等眾人看清,已將罐子裡黃黃的液體灑了季篁一身:“姓季的,你跟我滾!從今往後都別上我家!我寧肯自己一頭撞死,也不會讓我女兒嫁給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室內忽然一片死寂。

那液體發出一股可怕的氣味。

等彩虹弄清是怎麼一回事,幾乎氣昏過去。

那是尿,媽媽李明珠的尿。

她慌忙地從桌上抽出一大把餐巾紙,搶到季篁身邊,一面說對不起,一面替季篁擦臉,擦衣服……

季篁忽然緊緊地拽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到門邊,轉身對李明珠說道:“伯父,伯母。您們的意見我已經知道了。關於錢,我馬上還。關於我和彩虹的未來,我現在就到樓下去問她,如果她同意跟我,此生此世,我季篁絕不負她。如果她不同意跟我,我會尊重她的意見,此生此世,絕不再騷擾。這是我的幸福,也是你們女兒的幸福,應當由彩虹自己做決定。”

彩虹的心怦怦亂,不由得將身子緊緊貼在季篁的胸前。

李明珠微微看了季篁一眼,目光轉向彩虹,彷彿一條璉子將她死死地纏住:“彩虹,爸媽撫養你二十幾年,捫心自問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今天晚上,你若答應跟季篁走,以後就不必再回這個家。你也別認我這個媽,從今往後,我們斷絕母子關係,老死不相往來。”說罷,將臉一揚,挑釁地看著季篁,“季老師,今兒我就讓我女兒跟你下樓。我不信我辛辛苦苦幾十年用汗水養大的孩子,不及你季篁認識她的幾個月。我倒要看看在我女兒的心目中是母愛的力量偉大,還是愛情的力量偉大!季老師,你比我有學問,書讀得比我多,說話比我有蠱惑力,但是——你若以為一位母親不如你瞭解自己的女兒——這是狂妄!”

頭腦一團亂麻的彩虹跟著季篁下了樓,季篁的步子大,幾乎一路在拉扯她。

他們來到樓外的一株梨花樹下,季篁每次送她回家,這棵大樹就是終點。他從不要求上樓,彩虹也從不邀請。這其間的緣由大家各自明了。

天色已暗,遠處工廠的煙囪冒著兩條白煙。風很大,大朵大朵的雲奔跑著,錯落間露出一抹亮色,屠刀似地發著森森的白光。

彩虹還是第一次見到季篁如此狼狽。黃色的液體將襯衣染出幾個難看的巨斑,同時發出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氣味。

和彩虹見過的許多男性不同,季篁有潔癖。他的衣服、房間可以很亂,但絕對不髒。

他還是那副陰鷙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象全堵在嗓子眼上。

“對不起……”彩虹再次道歉。

他忽然語速很快地開始解釋:“彩虹,別信你媽的話。我父親和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愛自己的孩子,可惜你沒見過他。除了下礦,他還是個不錯的木匠,用木頭給我做過好多玩具。他和我媽也是天底下最恩愛的一對夫妻。出事的那天,我媽和我都在家,聽到訊息就往礦裡跑。趕到出口就只看見濃煙。然後我就看見了我爸,大家松了一口氣。我爸跑過來對我說,下面還有二十幾個人,很多通道堵住了,就他最熟悉地形,他說他一定能趕回來,讓我們別擔心。然後,就拿著鼓風裝置下去了。……不久井裡就傳出爆炸聲,他再也沒出來,也沒找到屍體。我……我不相信他是經過權衡選擇冒險——我爸是個很有經驗的礦工——他只是十分自信自己能夠回來。”

如果不去逼他,也許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這一幕吧。彩虹暗暗地想。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邊吻了吻。

“這事過了很多年,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已接受了現實。可是,每到深夜,當我看見那些黑沉沉的礦山,想著自己的父親屍骨無存,那滋味很是淒涼。從那一天起,我拼命地讀書,只為逃開這個地方……”

“別說了,”她掩住他的嘴,“都怪我媽,她不應當拿這個來刺激你……”

他苦笑了一聲,說道:“我從小在逆境中長大,受的刺激不算少。我不會和你媽媽計較。可我不是沒有性子的人,被逼到這份上絕不會繼續受辱。所以我在乎你的態度。彩虹——”

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希望你今天做出選擇:是選擇跟我在一起,我們一起努力讓你父母慢慢接受我們?還是選擇聽從你媽,斷絕和我的往來?”

她低下頭,默默思考片刻,低聲地說:“季篁,請給我一些時間。”

他伸出手,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的目光對準自己:“不行,事情突變我義不受辱,請現在就告訴我。”

她的頭低了下去。

“說啊!你說啊!這是很難決定的事嗎?”他對她的遲疑有點生氣。

她慢慢地抬起頭,只覺呼吸有千斤重:“對不起,我愛我的親人……不敢想象和她們斷絕關系會是一種什麼日子。”

這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子在切割著她的意志,令她心頭滴血。

然後,她就知道這句話把季篁徹底地得罪了。

“你是向來這麼笨呢,還是今天特別費了心才笨成這樣?”季篁一把放開她,冷笑。

她被觸犯了,驀然間滿臉通紅:“請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你都在做錯誤的決定。”他面色如鐵,語氣生硬。

“哪怕這個決定是錯誤,季篁,”她聽見自己說,“這也是我的決定。”

他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也許只過了一分鐘,而她覺得過了一個世紀,她的心也痛得彷彿被撕裂了一般。忽然間她軟弱了,想求他多給自己一點時間,也許能想出個兩全齊美的法子。

正要張口卻聽見季篁冷冷地說:“那麼,我尊重你的決定,再見。”

她全身冰涼:“季篁——”

看得出他很生氣,藍色的血管從太陽穴上凸出來,傲氣在瞬間回到了臉上,他恢復成初次相見時那種陰沉冷漠的姿態:“我不會想念你,只會想念那個我曾經以為是你的人。”

說罷,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紫色的小盒,扔到她的手中。

“季篁——你聽我說!”她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

“生日愉快。”他冷冷地打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獨自站在路燈下,不知站了多久,身子和腿都僵硬了。

那紙盒被她緊緊地拽在手中,被手汗濡溼,漸漸有些發軟。

身後似乎有人經過,絮絮叨叨的人聲,一切都和她有關,又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過了半個小時,她的頭腦還像臺工作過度的機器那樣忙亂和滾燙。輕輕拆開包裝,盒子裡裝著一條用五彩絲帶織成的手璉。每隔一指,穿著一顆透明的水晶珠。當中一個鵝卵石大小的吊墜,用銀絲絞成圈,裡面兜著一塊綠色的石頭。

她以為是玉,對著路燈看,顏色卻不像。半透明,有細小的氣泡,又有幾粒紫銅色閃閃發光的雜質。

盒子裡的紙條上寫著:

“彩虹,生日快樂!手璉裡有塊小小的隕石。你不是想撿到流星嗎?願這顆流星天天在你手邊。

季篁。”

她的眼又酸又漲,卻強忍著沒流下淚。畢竟也沒有人逼她,這是她的選擇,她的決定。她只恨他霸道,不容她分辯。又想他們反正是同事,早不見晚見,來日方長,也許還能挽回。糾結了半天又洩了氣,季篁的脾性她瞭解,此番受辱,定不回頭。

眼淚嘩嘩地流個沒完。

傷心良久,她將手璉塞進口袋,慢慢地上樓。掏出鑰匙,覺得鑰匙有千斤重,好不易插進門孔,門忽然開了。她埋頭向裡走,李明珠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媽知道你難過,”明珠說,“可是婚姻大事錯不得。錯一個人就錯了一生啊!”

彩虹有千言萬語的反駁,最終只是肩膀抵抗般地擰了一下,沉默地從母親懷抱裡掙扎出來,走進自己的房間,掩上門。

她流了一夜的淚,在凌晨時分睡著了。

夢見很多樹,夢見了大象,夢見自己的血管在心中慢慢地破裂。

——那根璉子到底還是拴住了她。

季篁,她在心中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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