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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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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被草遮蓋的地方, 留下了一串細小的符號。阿傍回頭看明王, “樓主昨夜已經離開金縷城,其他人尚在。”

明王扶了扶頭上的草帽, “不能再等了, 樓主一個人進木象城太危險, 這裡的事要速戰速決。通知門眾,夜半等我訊息。看見城牆北門上宗旗倒下,留一隊人馬清理伏兵, 其餘人什麼都別管,趕赴木象城接應樓主。”

阿傍遲疑了下, “你打算一個人刺殺金雲覽?”

明王笑了笑, “怎麼?信不過我?”

阿傍搖頭說不是, “厲無咎的護法們一個都不在神兵譜上,可要是神兵譜有副冊的話, 他們一定位列前五。太危險了,我和你一起去。”

明王轉身望向金縷城中那座宏偉的建築, 眯著眼道:“危險?何為危險?這些年走南闖北, 經歷過太多兇險, 只要敵人不是三頭六臂, 對我來說都一樣。”見阿傍臉上還有猶豫之色, 他大大嘲笑了一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殺人又不是趕集,多一個人就得多擔一分風險,你是第一天進波月樓麼, 連這個都不明白?”

阿傍終究無話可說,嘆了口氣,在牆腳標上了行動的細則。

金縷城中以宗主為首,宗主手下又有五大御者,這些御者是宗主的眼睛和爪牙,消滅宗主之餘,必須連這些爪牙也一併剷除,如此這座城才真正群龍無首,陷於癱瘓。

先前進城前的分組,是樓裡一貫的規矩。兩人一組,但兩人不能分散參與兩項任務,因為要絕對保證有一人活著,以免這一支和樓裡人馬完全失去聯絡。幹他們這行的,情報很重要,人就像薪火,有一口氣才能繼續傳承下去。任何一個人的死活,都要讓樓裡準確知情,特別是身處這樣的險境,任何一環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引發一連串的危機。

阿傍仔細標註了刺殺五大御者的組別,寫到最後自己都迷茫了,“我呢?什麼都不用幹?”

他在暗器和佈設陷阱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但要論空手白刃,確實差了點。時間太緊迫,離天黑只有兩個時辰,來不及供他行動,明王道:“這才不過第一城而已,後面四城會越來越難打,最後還有藏瓏天府,有的是你立功的機會。”

阿傍悶著頭哦了聲,明王在他肩頭一拍,“挑顯眼的位置再標五處,然後回去等天黑。”自己摘下草帽,進了一家酒肆。

酒肆裡酒香沖天,幾口大缸即便蓋著蓋子,空氣裡流轉的香氣也燻人欲醉。他趴在櫃上,對櫃後的胡狄姑娘笑了笑。波月樓的四大護法,個個生得都很勻停,他們身上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凜冽的肅殺。倚在午後斜照的一束光線裡,臉上帶著溫和潔淨的笑,像鄰家高樓上讀書的貴公子。

胡狄姑娘長著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睛,瞳仁是藍色的,高鼻深目,比一般的雲浮姑娘五官更深刻。她穿著緊窄的織錦小衣,天氣太熱了,兩彎雪臂大方地袒露著,沒有半絲引人浮想的羞怯。她坦然望向他,“客官,要買酒麼?”

明王把白銀的酒壺放在櫃上,“打滿。”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又道,“另要一碗,我現飲。”

胡狄姑娘抿出一個笑靨,深深的梨渦裡裝滿了蜜,是甜的。

“我們胡狄的酒有很多種,客官要哪一種?”

明王道:“最烈的,越烈越好。”說著將酒壺遞過去。

胡狄姑娘伸出兩手來接,腕上各色的珠串,在斜陽裡綻放出絢麗的光彩。

前臂纖細,上臂修長,沒有練武後的緊實,可以肯定這是個遠離殺戮的普通姑娘。他對普通的女孩子還是很友善的,越是危險的壞境裡,越需要這樣豔遇般的調劑。

她拿著酒壺,轉身去揭酒缸的蓋子。胡狄的酒缸很矮,她彎下腰,窄衣和長裙間剛好銜接,直立時露出欲說還休的一線,彎腰後便大開大合。雖然讓男人有意外之喜,但風情而不冶蕩,火候拿捏得極好。

明王在櫃前,靜靜看她不經意間展現的少女風韻,想起多年前,曾經有個女人在風雨中同他割袍斷義。

那時候波月樓還是波月閣,他領了一項密令,在去往都洲的驛站裡,刺殺一名過路的官員。那時候的門規就是如此,殺手領命辦事,不需要瞭解太多內情,甚至連那個刺殺的目標姓什名誰都不必過問。出發之前,會接到一封有關目標人物外貌衣著描述的信件,他揣上信件便上路了。多年在波月閣中的歷練,殺人對他來說像砍瓜切菜一樣簡單。這次也是這樣,他的任務完成得很輕鬆,事成之後還有空閒,在那攤死肉上擦乾淨自己的重劍。

可是沒想到,出門的時候遇上了一個人。換做平時,一刀解決了最乾脆,可他卻認出她來,那是曾經的青梅。很小的時候,在他家業還興旺的時候,他們在遊戲裡扮演過新郎和新娘,彼此也約定過,將來長大了要做夫妻。

當然幼時的話不應該當真,鄰家溫潤的小兒郎,十幾年後也許會變成殺人如麻的壞蛋。然而那時的約定,在彼此心裡都留下過印記,記得有那麼一個人,說過那樣一段幼稚又溫情的話。

他盯著她胸前佩戴的飛魚木珠,腦子裡嗡嗡作響。這木珠還是他送給她的,並不名貴,是老師佈置的課業中,他唯一覺得滿意的成品。

她也認出他來,“敖蘇……你怎麼在這裡?”審視他身上的細甲黑衣,好像明白了什麼,匆忙進屋檢視。他閉了閉眼,心也擰起來,在她迸發的哭聲裡落荒而逃了。

後來再遇見她,她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那顆飛魚木珠當然也不會再戴著了,見到他,平靜地說:“我殺不了你,無法為父親報仇。如果你我素不相識那有多好,我的良心就不用一次次接受拷問。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認識你,我等了你十五年,你回來了,卻殺了我父親。”

她和他錯身而過,他站在雨裡,感覺不到冷熱。過了很久才慢慢挪動雙腿,發覺腿灌了鉛似的,寸步難移。

後來聽說她自盡了,死在一個雨夜。他說不清心裡究竟是種什麼感受,是解脫,還是慶幸?好像都不是。反正生而為人的痛快,到這裡全都終結了,那個不見面也許不會再想起的女人,最後在他心上狠狠劃了一刀。

胡狄姑娘把滿滿一碗酒放在他面前,復又轉身給酒壺打酒。他垂下視線看粗陶的酒器,酒是好酒,漾動過後在碗壁上留下了一圈纏綿的軌跡。他呡了一口,熱辣的口感像粗礪的刀石,刮過他的喉頭。

“客官好像不是本地人,從哪裡來?”胡狄姑娘把打滿的酒壺放在一旁,大大的杏核眼裡有熱情的波光。

他又呡了口酒,“我是個客商,四海為家。”

答案似乎不太有誠意,胡狄姑娘有些失望,茫然拿抹布擦拭桌面,一來復一去,擦得清漆都幾乎脫掉一層。

夏日的午後,街面上行人不多,酒肆裡也沒什麼生意,世界是熱騰騰的。店外一棵楊樹枝繁葉茂,樹冠上知了成群,在一蓬蓬的熱浪裡,發出聲嘶力竭的鳴叫。

彼此都不說話,萍蹤不定的過客,和本地賣酒的姑娘,本來也只是偶然間的一次邂逅,不必太上心。胡狄姑娘看他斯文地一口口喝完了那碗酒,接過空碗道:“我再給你打一碗吧。”

他說不必,掏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一壺酒當然不值這麼多,她垂首找錢,再抬起頭時他已經出門了,只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從眼梢一晃而過,她追出門去,人早就走遠了。

回到臨時歇腳的地方,阿傍也回來了,正站在視窗向金府眺望。見了他,把一張地形圖攤在他面前,“我在城裡走了一圈,粗略畫出了撤離的路線。金府進不去,但我知道西牆的防守最鬆懈,從這裡上去,可以直達金雲覽的書房。樓主射滅了直道上所有的燈,好處是讓金雲覽誤以為波月樓的人都轉移進木象城了。雖然金縷城目前正戒嚴,但我料想金雲覽會疏於自己府內的防範,而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和木宗宗主的聯絡上。”

明王頷首,對他這麼快就畫出金縷城的城防和所有幹道欽佩不已。

阿傍擺手,“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要是連這個都不行,那我怎麼在四大護法裡立足?”又看看天色,日頭一點點落下來,距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如果今晚不行,那就留待明晚。我一直覺得時間太緊了,倉促起事,只怕考慮不周全。”

明王卻失笑,“殺手殺人,難道還要占卦不成?之前執行的任務和這次不一樣,以往只能算小打小鬧,這次都攻到天外天了,再往前就是眾帝之臺,全武林有幾個人能做到?你不覺的榮耀麼?樓主有樅言相助固然如虎添翼,但人多些總不是壞事。金縷城這麼容易就穿過了,木象城必定難得多,樓裡人早些到,搭人梯也把樓主送出去,否則要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

明王是四護法之首,年齡最大也最沉穩。他這些年似乎把一切都撲在他的殺手事業上了,一個沒家沒口的男人,現在唯一的興致就是攻破眾帝之臺。一群不入流的殺手,把那座象徵著武林至高權威的城池踩在腳底,絕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殺手也是有追求的。

阿傍摘了他腰間的酒壺搖了搖,拔下蓋子灌了一口,嗬地一聲:“好烈的酒!”

他輕笑,“賣酒的姑娘長得很好看,要是能攻破五城,將來我要回來找她。”

異性緣極差的阿傍很不平衡,“打壺酒都能有豔遇,世上何來天理!”

明王跳上床,一臂枕在腦後,笑道:“這種事可遇不可求,女人好像都不怎麼喜歡你,要不你試試男人吧!”

這下讓阿傍想起胡不言那次的調侃來,他有心揶揄明王,趴在他床邊道:“哥哥,那你看我怎麼樣?你喜歡我這款兒的麼?”

明王大笑不止,一隻巴掌伸過來,毫不留情推開了他的臉,“多謝,我喜歡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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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人笑鬧著,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

赤紅的火燒雲暈染了半邊天,天上出現一片奇景,一半紅得奪目,一半青如碧玉。等夜全升上來時,城裡又開始瀰漫霧氣,這是水澤中的城池大多會有的定律,對於他們這些習慣夜間行事的人來說極有好處,越是視線模糊,越容易隱蔽。

明王從夜幕下潛出去,他身手矯健利落,男人的力與美,在那張弛之間展現得淋漓盡致。他像一片樹葉,一抹遊絲,穿梭於金縷城最精美建築的簷下屋頂。探身一顧,金府上下燈火通明,就如阿傍說的那樣,樓主奇異的突圍方式確實雁過留聲,在重修直道琉璃燈的同時,議事大廳裡傳出嘶吼:“波月樓那麼多人,在眼皮子底下轉移進了本城,現在你告訴我,一個都沒逮住?”

笑容隱匿在明王的唇角,他輕輕一個騰身,竄進了金宗宗主的書房。

覺肯定是睡不好了,如果不是徹夜研究波月樓移動的路線,金雲覽應當會回到書房來。他靜靜等待,到了這裡,有的是耐心。更漏滴答,時間緩慢推進,終於廊子上有燈火移過來,他側身隱藏在垂簾之後。腳步聲近了,腰上金玉的撞擊伴著足音,邁進了書房裡。

金雲覽還在為手下御者辦事不力,而大發雷霆,“金縷城是天外天的第一道屏障,交一回峰再讓她闖進木象城,好歹讓我臉上有點光。現在呢?城防積弱至此,又要被那幾宗笑掉大牙了!”

底下人諾諾道是,“屬下已經切斷進出城的關隘,城牆上也加派了射手待命,只要有人上直道,準保把他射成刺蝟。”

座上人的臉色依舊不豫,眉心的刀疤像第三只眼睛,眥裂般暴張著,“盟主已經大發雷霆了,下令全力緝拿嶽崖兒。如今她人進了木象城,我們完全失去了機會,只有全殲波月樓的人,才能勉強立功。傳我令,只要遇上那幫人,不必生擒,就地正/法。”

御者道是,領命退出了書房。

粗喘了兩口氣,金雲覽在燈下枯坐。窗開著,一隻飛蛾從外面飄飄搖搖飛進來,停在八寶的燈罩上。夏日蚊蟲多,即便燻過了院子,樹底草叢也照樣有還魂的嗜血者。他起身關上窗,窗上鑲著薄薄的琉璃,反光中發現簾幔輕輕顫動了下。他心裡咯噔一聲,垂手去摸桌下的劍,長劍出鞘時,他怒喝“是誰”。這時一顆石子穿破燈罩打滅了燭火,屋裡頓時陷入一團悽迷。有劍芒的寒光閃現,向他面門襲來,他下意識抬劍一挑。對方力量驚人,使的是重劍,兩柄劍的劍刃相抵,摧枯拉朽般剮向他的劍格,暗夜裡摩擦出一串刺眼的火星。

畢竟都不是等閒之輩,高手過招,只需兩個回合便能衡量出對方的實力。劍氣破空,幾番纏鬥後才拉開距離,金雲覽微喘,黑暗裡模糊的身影,連氣息都沒有絲毫紊亂。

“明王敖蘇。”他的語氣肯定,似乎並不意外。

明王說是,“金宗主知道我?”

金雲覽哼了聲,“怎麼能不知道,她到死都在念著你。”

明王登時一怔,才發現曾經和他相約白首的女人,最後居然嫁進了金縷城。

金雲覽笑起來,聲音裡滿是嘲弄和不甘,“她大概沒有想到,在她一死了之五年後,那個殺了她父親的人又來殺她丈夫了。我真不明白,殺父之仇報了就是,何必那麼痛苦。她痛苦,因為她對你舊情難忘。她自盡時,手裡攥著一樣東西,你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明王呆呆站著,劍首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金雲覽眼裡精光隱現,狠狠盯著那團陰影道:“是飛魚木珠,她臨終前留下遺言,讓我把它交還給你。”他揚手丟擲木珠,在明王分神接應時,揮劍向他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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