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亡》的樂曲在輝煌的小提琴之中,像是宿命的暗流一般,暗澹地前進著。
如此暗澹和低沉的聲音,在世界第一,前無古人的小提琴手近乎炫技的演奏之下,卻依然如此強力地湧動著。
彼得和卡爾十二世的戰爭,在繼續著。
在那槍炮和火藥之中,在那鮮血與死亡之中,在戰壕與堡壘之間,卡爾十二世和彼得,都會在某個瞬間,突然感覺到,似乎在暗中有什麼人在窺探著自己。
這種感覺非但不會讓他們感覺害怕,反而會讓他們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原來你還在。
你竟然真的還在。
雖然這場戰爭,把整個北方都捲入其中,但是無論是哪一個國家的君主,都自動自發地避開了一處地方。
雖然它就在那裡,但是不論是從戰略還是戰術上,似乎那裡都是不存在的“迷霧”。
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去觸碰它。
如是過了十四年。
直到14年後,當瑞典和俄羅斯議和,簽署協議之後,卡爾十二世和彼得在某處,終於私下見面了。
“為什麼,我那麼努力的證明自己,老師還是不願意再見我一面。”
“為什麼,老師寧願坐視我的失敗,也不願意出手相助?”
“難道在老師的心中,我終究不如你重要嗎?”
卡爾十二世的質問,讓彼得大帝苦笑。
“大概,是因為我比你更瞭解你的老師吧。”
為什麼,你這麼久了還沒有認識到,你的老師,終究是這個時代的過客,他並不是不在乎你,他只是不能幫你。
有些事情,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我用了半生的時間,證明我是老師最優秀的學生,卻終究是錯了嗎?老師,難道我不是你最優秀的學生嗎?”
面對依然執迷不悟的卡爾十二世,彼得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個時代的歐洲,一場戰爭的結束,不過是另外一場戰爭的開始。
沙俄的崛起已經是定局,而瑞典的敗落也已經無可挽回,只是人們總不會認命。
轉眼間,卡爾十二世再次陷入了和挪威的戰爭之中。
四年之後的那個冬日,當“國王倒下了”的驚呼響起時,整個戰場完全亂了。
他的衛士們看到,飛射的霰彈之中,卡爾十二世的腦袋上炸開了一個大洞。
可即便是已經死了,他依然站在那裡,靠在戰壕上。
依然睜著眼睛,只是他的眼睛,終於無法再看向前方。
而在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那身影走向前,輕輕將已經不再年輕的卡爾十二世抱在了懷裡,然後慢慢將他放倒在地上,卻把他的腦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
任由他的鮮血和腦漿,在自己的身上流淌。
當那些士兵們想要接近時,卻被鬍子全白的騎士攔住了去路。
看到那騎士身上的徽章,衛士們震驚地瞪大眼,再次看向了那白色的身影。
歲月不會對任何人留情,但他彷佛依然是當初的模樣,現場的一些衛士,二十年前就曾經見過他。
他的容貌幾乎沒怎麼改變。
只是,容顏再怎麼不變,他也已經不再是少年。
兩縷白髮,已經爬上了他的鬢角。
谷小白抱著懷中的學生,像是二十年多前成為他老師時那樣,輕聲安慰著他。
“別怕,別怕,別怕……老師在這裡,老師在這裡,老師來了,老師來了。”
只是,他不敢去看那依然睜著的眼。
那眼睛裡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神采。
懷中的人已經死了,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命和靈魂存在的痕跡。
其實,他已經不會怕了。
真正怕的,是那安慰人的人。
谷小白見證過無數次的死亡。
但他依然無法正視這種死亡。
如果你知道一個人會死,也知道他如何死去,卻無法改變一切,甚至無法在他死亡之前和他再見一面,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甚至,那洞穿了的腦袋,在提醒著他,死亡真的只是如此殘酷的奪去一切。
這個世界上,甚至都沒有瓦爾哈拉。
沒有地方能讓這死去的人的靈魂歸去,沒有地方能寄託他的哀思。
死亡,就是一切的終結。
沒有浪漫,沒有震撼人心,沒有靈魂的飛昇,沒有。
一切都沒有。
只是一個人的消失。
他昂起頭,閉上眼睛,想要哭,卻沒有淚水。
我的琴聲嗚咽,我的淚水全無。
音樂在行進著,如此的壓抑!如此的痛苦!如此的黑暗!
在那壓抑、痛苦和黑暗之中,只有一點點的亮光。
那是一個人在不斷地喃喃低語:“別怕,別怕,別怕……”
可正因為這一點點的亮光,才更讓人絕望。
原來一個人面對死亡的時候,只能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怕。
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這真的是小白的音樂嗎?
是那個無所畏懼,無所不能,無往不利的少年的音樂嗎?
為什麼如此的悲觀、絕望、壓抑?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一個才剛剛成年的少年,是怎麼寫出來這樣的曲子的?
這曲子,壓抑得所有人恨不得大喊大叫,大聲嘶喊。
但到這裡,這個主題才不過剛剛展開而已。
在恆久的低沉之後,又一次死亡來臨。
轉眼,又是7年過去了。
在自己的寢宮裡,曾經無敵的彼得大帝,也已經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之中。
他已經命不久矣。
他的帝國已經擴充套件了巨大的版圖,可遠沒有達到他所想的範圍。
他文成武德,卻不過依然是凡夫俗子,無法遠離死亡。
他病入膏肓,他的帝國也已經駛向他不想看到的歧途。
他的身體和心靈在承受雙重的煎熬,痛苦如影相隨,無處不在。
他曾經向上帝苦苦哀求,他大赦了天下所有的囚犯,也曾經派人去到處尋找某個人,許下了自己無法兌現的承諾。
但他終於知道了當初卡爾十二世的感受。
為什麼,你不出現?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原來,我當初對你說的那句話,最終,卻是說給了我自己。
這個世界只能容下一個帝王,但帝王卻不會永遠是同一個。
或許,只有你,永遠都在。
凌晨三點,當彼得大帝神智迷離之際,他聽到了一陣音樂聲傳來。
那一刻他意識到了。
啊,我要死了。
你終於還是來了,來為我送行。
音樂如此的悽婉,像是在哀嘆自己唯一知己的逝去。
在那音樂中,彼得大帝覺得自己的身體上的痛苦漸漸消失了。
那音樂在撫慰著他的身軀,撫慰著他的心靈。
這似乎,已經是谷小白能為他做的一切。
因為……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啊。
彼得的心中,卻只有一個想法。
小白啊小白,你送走了你的學生,今天又送走了我。
我聽說你前段時間,還送走了老馮和老布。
你送走了那麼多的人,這世間可還有你認識的人存在著。
當你走的時候,又會是誰送走你呢?
你走的時候,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孤獨,像我一樣痛苦?
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害怕……
樂曲在繼續。
那哀婉,又漸漸淹沒在了一片低沉的痛苦之中,突然間旋律逆轉,像是時光倒回,似乎這一切死亡的見證者,想要去回憶過往的歲月。
可……死亡從不會放過任何人。
公元前117年。
長安城。
面容枯藁的少年,躺在病床上。
在他的床前,是江衛和霍光。
兩個人已經衣不解帶地在這裡守了兩三天時間了,只是病床上的少年,卻一直在昏迷著。
江衛在床前剛剛眯上眼睛,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江衛。”
聲音有些虛弱,卻很清晰。
“小白,小白!”江衛勐然跳了起來,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江衛,把他們都叫來吧。”少年躺在病床上,冷靜的可怕。
“小白?小白……”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江衛怔怔站在那裡。
“去吧。”
到時候了。
生死無謂,終須命定,人間不壽,何必掛懷?
窗外傳來了喧鬧聲,但很快又安靜下來,很快所有人都聚在了床前。
少年想要說話,卻已經說不出來。
“小白,小白……你別說話……你別說話……嗚嗚嗚嗚嗚……”
“Zh……z……”少年掙扎著。
江衛卻聽懂了,他大叫起來:“照夜!照夜!”
當照夜溼漉漉的舌頭舔舐在少年的臉上時,少年的手想要抬起來,卻終究是垂下來。
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聽到了各種聲音,然後一切都在抽離。
聲音、光線、痛苦、恐懼。
死亡最終是什麼?
是無力。
是虛無。
一切的生命,不過是虛妄,唯有死亡,是永恆。
他目睹了自己學生的死亡,目睹了自己朋友的死亡。
然後,這次是他自己死亡了。
二胡聲漸漸衰弱,終於完全消失不見了。
最後一聲,是輕微的“冬”聲。
宛若線斷。
長久的寂靜,足足數秒的安靜之後,有嗩吶聲響起。
這個和小號有些相似,本不是中國本土,卻完全本土化了的樂器,也因為校歌賽和谷小白而享譽世界,它淒厲的音色和它本身所代表的意義,也早就已經被全世界的人所熟知。
就算是不知道,其實也沒有關係,因為嗩吶一響,其他的一切都被壓了下去。
而那淒厲的音色,不論是表達喜慶的音樂,還是表達悲傷的音樂,似乎總是在悲喜之間。
悲中帶喜,喜中有悲。
這一刻,所有人都呆掉了。
《北大西洋狂想曲》最終的樂章,這最後一個主題,竟然不是二胡,而是嗩吶!
之前,所有的音樂,都是關於別人的,而只有這一首,是小白給自己的送葬曲。
以一個他並不擅長的樂器,他沒有參與的演奏,來結束自己的這個樂章。
這首曲子叫《永忘》。
時間從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死亡而停滯。
而是在繼續向前。
被小白派去護送阿福的騎士們,驚訝的發現,阿福攜著他們的書信覲見皇帝之後,再見面時,就已經穿上了華麗的衣裳。
他們想要質問阿福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喝下了致命的毒酒。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那孤身一人前往歐洲的大清九阿哥,只有一個少時聰慧,而後平庸,在繼位之戰中搞風搞雨,最終搞得自己受辱悽慘而死的允禟。
就連後人,都不知道為何雍正對自己的同胞兄弟如此的憎恨,賜予他如此醜惡的名字,任由他宛若驅蟲一般腐爛在破敗的宅邸裡。
而今夜白騎士團的城堡裡,忠心耿耿的騎士,在某天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他們的大團長。
有人說他騎著一匹白馬前往了北方。
有人說他孤身一人,搭上了前往東方的商船。
有人說他躲進了城堡的深處,再也沒有回來。
有人說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化成了光。
還有人說,他終於找到了他尋找的少女,和那少女手牽著手,走進了北方的冰原……
騎士們等待著,等待著。
等待著他們的大團長回來。
等到鬚髮皆白,等到肌肉鬆弛,等到了生命的盡頭……
也沒有等到他回來。
只有在某個月夜,會有幽幽的琴聲響起,有時候間隔一年,有時候間隔兩年。
直到某一天之後,再也沒有琴聲響起。
城堡在日復一日地破敗下去,人員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直到最後一名蒼老的騎士,關上了城堡的大門,牽著一匹瘦馬,帶著一個匣子,蹣跚走向了遠方。
然後是戰火、荒草、日月輪迴和無盡歲月。
淒厲的嗩吶聲,變得遼遠、悠長。
然後,突然又變得喜慶了起來,像是在迎接新生,迎接日光,迎接嶄新的時代,迎接一切令人欣喜和喜悅的東西。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只是這種喜慶和喜悅,卻讓人無比的壓抑和悲傷。
舊的一切終究會被遺忘。
沒有任何人會被永遠銘記。
人終究會被永遠的遺忘。
死亡和被人遺忘,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死亡?
聽完這首曲子,幾乎所有人,都呆呆坐在那裡,看著那頁面,就那麼靜靜坐著。
哭、笑、瘋。
還有人,去找到了谷小白沒有寫出來的那半首詩。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隻身打馬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