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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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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在夜裡蠕動,像膠,像泥,粘稠濃密,吸附在口鼻間,喘不過氣。

她從驚慌中醒來,聽到了一陣此起彼伏的嚎哭聲,尖銳悽慘,像死了人。

床頭的鐘錶,顯示的時間,凌晨三點整。

她矇住被子,繼續睡。嚎哭聲漸近漸遠,忽左忽右,像在床邊,如在身前。她鑽出被子,屋內黑沉,空空蕩蕩,聲音消逝,四周安靜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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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再看時間,依然是凌晨三點整。

有鹹溼的氣味傳來,屋內像起了霧,霧珠落下來,落在她胳膊上、臉上,黏湖湖的。她發現房門開啟著一條縫,外面是暗紅色的,她是被光吸過去的,懷揣著好奇走到門邊,開啟了門。外面暗紅,所有的傢俱,地板,天花板,全都呈暗紅色,像是塗了一層血。她喊叫奶奶的名字,無人回應。她去奶奶的房間,裡面沒人。她衝進廁所,同樣沒人。

跑了一圈,找了一圈,喊了一圈,整個屋子,只有她一人。

天落雨了,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她回到天井。

有一雙鞋,突兀地擺在天井中央。

一雙紅色高跟鞋,尖頭圓尾,像著了火,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紅光。

她感覺自己的雙腳不受控制了,主動鑽進了那雙鞋裡。然後,她便迷湖了,暈倒了。再醒來時,她躺在醫院,已經昏迷了五天,期間高燒不斷,一度休克,醫生說她能活過來,實屬神奇,而更神奇的,是醫生都沒查出她得了什麼病。

後來,她從別人口中得知,那天晚上凌晨三點左右,村裡死了一戶人,一家四口,死了三口,剩一個寡女人。那三人死相怪異,無病無災,身上沒有傷口,是被活活嚇死的。寡女人哭了一晚上,在第二天早上天亮前,瘋了,光腳四處跑,見誰都笑。七天後,女人的屍體在河裡被人發現,身上沒了皮肉,只剩一把骨頭。

多年以後,直到奶奶臨死前,才告訴蘇言言,那天晚上,奶奶從外面回來,發現她直挺挺地躺在天井裡,全身溼透,腳上穿著一雙妖豔的紅色高跟鞋。

那雙鞋,後來連同她的頭髮一起燒了。燒給了那個死了一家三口瘋掉後又淹死的女人。那雙鞋,原本就是那個女人的。之所以燒她的頭髮,是想藉此斷根清靜。為此,那一年,她頂了一整年的光頭。

講完,沉默,房間內傳來筆尖划動紙張的沙沙輕響聲。

蘇言言抱住雙膝,蜷縮到沙發角落,後背一起一伏,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

袁意在記事本上記錄下了蘇言言講述過程中的幾個重點資訊。第一個:凌晨三點;第二個:紅色高跟鞋;第三個:一家四口;第四個:奶奶和村裡。這四個重點資訊,從事件的邏輯層面上,囊括了時間、地點、人物三大要素。但是,從蘇言言的講述中,可以猜測出,事件的展開應該只是表象,真正的核心是“惡魔”現身,而那雙紅色高跟鞋無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樞紐作用。

袁意不由想起了昨天他從沙發底下摸到的那雙紅色高跟鞋。

“那一年,你多大?”袁意問。將高跟鞋的事暫時拋之腦後。

“不記得了……”

“如果讓你猜一下,你覺得你多大?”袁意繼續追問。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並不是答桉本身重要,而是答桉背後的情感對抗。

“六七歲吧。”蘇言言抬頭看了袁意一眼,語氣有些不滿,“你總問這個幹什麼?”

“那年你在奶奶家裡,農村嗎?”袁意繼續問,話題轉的很快。

“放暑假,回老家住一段時間。”蘇言言回答的很乾脆,但這種乾脆,有種欲蓋彌彰的反常。

“凌晨三點這個數字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袁意像在打游擊,問題如子彈,左一槍右一槍。

“意味著什麼?”蘇言言忽然發出了一聲輕笑,她望著袁意,嘴角略微上揚,笑得有點古怪,“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這個數字。再過幾天,你自然心知肚明。”

袁意忽然想起了蘇言言肩膀處的那個反著的魚形紋身,他隱約覺得,這個紋身和凌晨三點之間應該有著某種關聯,但具體是什麼,一時之間並未想出。

“死的那一家三口是老公和兩個孩子嗎?”袁意繼續問。

“是的。據說兩個孩子是龍鳳胎,死的時候才六歲半。”

“他們是怎麼死的?”

“當時說是被嚇死的,後來又聽別人說,好像是誤吃了什麼毒物之類的,但具體是怎麼死的,連警察都沒查出來,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那個投河的女人,你認識嗎?”

“不認識。她是外來戶,我哪裡認識。連見都沒見過。”

“你奶奶是什麼時候離世的?”

“我十五歲那年。”

至此,幾個單點資訊的延展性得到了補充,袁意默默點頭,開始從整體來思考這件事,試著將這些單點資訊整合起來,看能否和蘇言言當前的處境產生聯絡。

不知不覺間,外面的天空暗了下來。太陽的笑臉被烏雲遮住,明媚的陽光不見了蹤影。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發怒,好像要哭。現在的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五分,還沒過晌午。桌角的時間沙漏已經流了一大半,它計量了時間,留下了記憶。

略微搖頭,晃掉思緒,袁意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來。

“你的意思是,就是在那天晚上,惡魔找上了你,對嗎?”

“從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來看,我覺得那應該就是第一次。”

“那晚他為什麼會找上你,是因為那雙紅色高跟鞋嗎?”

“不知道。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鞋也許只是惡魔的一個中轉道具,我覺得不管有沒有那雙鞋,他都會找上我,就像命,就像我生下來就是女孩,改變不了的。”

“這麼說——”袁意沉吟著,緩慢問,“惡魔是在害死那一家四口之後,才找上的你?”

蘇言言愣了一下,她的目光在一瞬間渙散,好像失了神。

“還是說——”袁意盯著蘇言言,一字一句地問,“在害死他們之前,惡魔已經在你身上了?”

默然片刻,蘇言言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她將腳緩緩立起來,以腳的外側撐著地面,兩隻腳掌心對掌心,像是兩面鏡子,在相互對照。

許久之後,蘇言言才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從那之後,許許多多的怪事發生在我身上,最開始只是虛無縹緲的聲音和喊叫,接著是忽隱忽現的畫面和影像,然後是控制不住的的念頭和想法,最後,在某一個契機,他侵入了我的身體,控制了我的身體,替代了我的身體。”

剛才,是袁意的一招險棋。兵行險招,講的是出其不意,令對方措手不及。要麼成,是速度。要麼敗,需從頭開始。

然而,蘇言言的反應有點出乎袁意的預料之外。

不過,沒關係。這也正說明,還有深層的東西沒有挖掘出來。那死去的一家四口,那雙高跟鞋,包括她奶奶和農村老家,全都是表象。既是表象,在被誤解和被緊逼時,自然不會引起反衝的波瀾。

“你剛才說的,某一個契機,他進入了你的身體。”袁意將記事本翻開新的一頁,輕聲問,“能詳細說說嗎?”

“你確定要聽?”蘇言言神情鄭重地問。

“確定。怎麼,有不方便說的地方嗎?”

“如果聽了,可就真的回不了頭了。”

“那正好,省得你老擔心我,限制你的講述。”

蘇言言將對著的腳掌合到了一起,兩隻腳,腳掌貼腳掌,立著。

半晌後,她說:“那一年,我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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