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翎書會是整個百翎州最大的一次書商交易會，書會持續時間是二十天，各地書商會帶著自家的書稿來參加。
當然，也有不少文人獨自參加，有的是為了將自己的書稿賣個好價錢，也有的是為了揚文名。
李學進帶著沈浪就直奔書會現場。
此刻相比半個月前要安靜了不少，畢竟大部分書商都已經成交。
現在之所以還留下，一來是參加各種文會聯絡感情，一方面也是等最後“極本之作”的誕生。
所謂“極本之作”是百翎書會的最高榮譽，若是個人獲得，那麼他參會的作品將由百翎書行幫忙發售銷往全國。若是書行推薦的作品入選，那麼書行也會獲得極大的利益，可以參與到此書的發行運作中。
據說之所以會有如此規矩，是因為當年百翎書行的第一任東家，就是因為一位半聖幫忙推薦其作品，讓他由此成就了一番事業。
這話傳的很廣，但真信的不多。
半聖都是文廟中供奉的大人物，能有空幫你一書商賣書？
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能拿到“極本之作”的評價，那便等於是拿到了名揚天下的入場券。
沈浪一路走過會場，見到的都是各地來的書商。
一個個青衫長袍，整個會場沒有半點世俗的銅臭氣，反倒是有種參加讀書人文會的感覺。
“原本在前日這極本之作的評選就應該結束，不過中間出了些岔子，這才耽擱到今日。”李學進笑著說道。
關於極本之作的事情沈浪也聽張宇說過，畢竟張宇當日就是奔著這個才去的青雲書院求薛南亭。雖說有些渺茫，但也並非是完全沒機會。
直到後來沈浪一篇《聊齋志聶小倩》橫空出世，張宇的信心才膨脹到了極點。
“什麼岔子？”沈浪微微思索，便疑惑道，“我那篇文稿？”
李學進微微點頭，道：“這次參選的文稿一共有六百三十二冊，最終有十二篇入圍評選，其中就包括了那本《聊齋志聶小倩》。”
沈浪微微點頭，這個不出他的意料。
《聊齋志聶小倩》放在那個世界裡也是頂級文學作品，雖然文學性上不如四大名著，但在短篇中，也有絕對的一席之地。
就聽李學進接著道：“這十二篇中，有三篇是完全契合本次文會主題，但就是這三篇中，始終無法決斷。”
“除了聶小倩一文，還有兩篇是什麼？”沈浪好奇問道。
他來這個世界已經兩個多月了，也讀了不少書。按他的瞭解，單論故事性聊齋志異是絕對的碾壓級別的。無論是感情戲、人物刻畫、故事性，還有其中的一些寓意，都遠超這個世界的故事。
這個世界那些故事，甚至只能算是小說的初級階段，大部分最後都會繞到聖人經典上去，淪為教學式的讀物，絕不像聊齋志異那種，將故事的精彩和戲劇性放在首位。
當然，不是說這個世界的那種故事不好，沈浪甚至覺得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世界的故事更具備寓教於樂的特性，但聊齋志異勝在一個立意新奇，這是其他書籍無法比擬的。
聽了沈浪的話，李學進只是微微一笑，這就領著沈浪進了一間屋子。
屋子裡坐著三個中年書生，他們都在低頭審閱文稿，見李學進進來，他們也只是微微點頭，就立刻埋頭桌案前繼續看書。
在他們身前的桌上，都擺著厚厚的書稿，看來都是參加評選的作品。
“這些是第一輪被刷下來的稿件，有的是題材不對，有的是觀點有問題，都無緣最後的極本之作。但百翎書會按規矩會對其評級，一些不錯的作品會經由百翎書行推薦進入其他書行發行。往年裡也有一些次輪作品，最終銷售額反倒是在極本之作之上。”李學進解釋道。
沈浪頓時瞭然，也難怪會有這麼多文人來參加。這個後面的一個稽核系統，就是為書稿加上一層保險，讓一些優質的文章不至於被埋沒。
兩人進了書會會場後，那些跟隨的文書就已經被李學進給遣散了。
領著沈浪進了這“編輯部”後，又走進了最裡的一個小房間，李學進這才請沈浪坐下，從櫃子裡取了三篇文稿出來。
那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沈浪的那篇《聊齋志聶小倩》。看封面字跡，沈浪就知道這是劉懷寬安排人謄抄，之後交給張宇那篇。
下面的第二篇，則是一篇名為《墓緣敘》的文章。
沈浪凝神，翻開書稿仔細觀看，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他眉頭微微皺起，輕輕合上了書稿。
之後又開啟了第三卷書稿，這篇則是名為《佛陀東來》的文章。又是一炷香時間過去，沈浪再次合上。
沈浪看書的時候李學進一直沒說話，只是泡了兩杯茶後，自己端著茶杯坐在書桌後安靜等待。
見沈浪合上書稿，李學進這才笑道：“沈公子，感覺如何？”
沈浪搖頭輕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才感嘆道：“不能小看天下人啊！”
李學進哈哈大笑，道：“這話是沒錯，不過我還是最看好《聊齋志聶小倩》一文。”
沈浪輕笑，他剛才看過一遍，就發現那兩篇文章竟然是出奇的好，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並不比他的《聊齋志聶小倩》差！
但是，其中卻有許多問題。
他隱約明白到為何這次百翎書會遲遲沒有決出極本之作的原因了。
“沈公子可看出了原因？”李學進似笑非笑地道。
沈浪思索片刻，緩緩道：“百翎書會乃我儒道書會。”
李學進輕輕一拍手，道：“正是！”
那兩篇文稿都是好文，《墓緣敘》講的是鬼道修士和厲鬼的故事，和《聊齋》有幾分相似，其中豔屍、女鬼也描述頗多，單論香豔程度，那輕鬆就甩《聊齋志聶小倩》幾條街。
這個世界沒什麼出版稽核，只要不是太過露骨有辱斯文的，都能發行。
但關鍵在於，其中對鬼道修煉有諸多美化，看上去讓人有種“只要修煉鬼道，就能嬌妻美眷無數”的錯覺。
《佛陀東來》和《墓緣敘》剛好相反，如果說墓緣敘是極致的香豔，那佛陀東來就是極致的自律。講的是一名僧人往東而來，一路拯救百姓的故事，故事後期那僧人甚至割肉餵食饑荒百姓，最後立地成佛。故事彰顯了佛家慈悲為懷，以身度人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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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文也和《墓緣敘》有同樣的毛病，就是極端的美化佛道，春秋筆法這種東西，儒道本就是最擅長的，一眼就能看出這兩本書的問題。
“那現在問題在哪兒？”
沈浪說的問題，自然不是簡單的指這兩篇文稿故事的問題。
李學進嘆氣道：“單輪故事而言，這兩篇文確實是好文。”
沈浪點頭，這點即便是他也必須贊同。
“現在評審這邊有兩種意見，一種是認為百翎書會是我儒道書會，如此宣揚其他道統，極為不合適。而且以沈公子之才，應該不難看出這兩本書是想幹什麼。”
沈浪笑了笑：“極度、片面的美化，只描寫那一點的美好，將其他弊病之處避而不談。”
李學進一拍手，贊同道：“就是啊！佛道和鬼道是什麼玩意兒，咱們心裡都清楚的很，但老百姓不知道啊！”
沈浪點頭道：“意識形態之爭，不可有半點放鬆。”
李學進一愣，喃喃道：“意識形態……妙啊！沈公子這個詞語用的當真是無比貼切！”
沈浪笑而不語，這種東西他前世看的太多了，當年西方列強畫大餅迷惑了多少人。
“還有一種意見呢？”沈浪問道。
李學進還在仔細回味沈浪“創造”的那個“意識形態”，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
“還有一種倒是沒有沈公子你看的這麼透徹，但也是覺得我儒道不應該幫其他道統宣揚。”
李學進看了眼沈浪，道：“沈公子可有什麼建議？”
沈浪沉吟了下，緩緩道：“我個人以為，這兩本書可發行，但絕不能獲極本之作。當然，為了公平起見，我會取回文稿，退出最終評選……”
“這萬萬不可！”李學進趕緊說道。
沈浪搖頭道：“我當初做此文稿，只是一時興趣，倒不是真為了什麼文名之類。而且李支使你既然問我意見，那我就必須避嫌。”
李學進也沒有糾結，繼續問道：“為何可發行，卻不可拿極本之作？”
沈浪思索了下，緩緩道：“意識形態戰場，必然是錙銖必爭！這兩篇文不可怕，對方既然能炮製出這兩篇文稿，那必然就能寫出更多類似的。今日百翎書會將其禁了，他們也能透過其他途徑發行。”
“真正可怕的是，官方為其站臺！”
“百翎書會名為書商交流會，但既然李支使你坐在這裡，那便是有了官方的背景。若是你們給這兩本書的其一打上‘極本’的烙印，便等於是官方認同了其價值觀。這在輿論戰場上，便是親手將自己打入了下風。雙方不起爭執便罷，一旦有了衝突，這就授敵利刃！”
沈浪這一席話，直讓李學進面色嚴肅。
他一開始是覺得這兩篇故事不錯，之後隱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再之後便是覺得太過宣揚佛道和鬼道了。
而現在聽了沈浪一席話，他才恍然大悟。
回想當初差點將這兩篇文稿之一定為極本之作，他頓時渾身冷汗。
李學進起身，朝著沈浪恭敬行禮道：“李學進謝子玉先生指教！”
沈浪趕緊起身扶起他，笑道：“指教談不上，不過是一些想法而已。百翎書會是我百翎州盛會，這些必然早有考慮，沈浪也不過是胡亂開口罷了。”
兩人正說著，外面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進來。”
就見一名小吏快步走了進來，朝著李學進抱拳道：“李大人，懷亭先生來了。”
“懷亭先生？”
李學進眯縫起了眼，眸子中寒芒閃爍。
沈浪奇道：“懷亭先生是誰？”
李學進看著沈浪微微一笑：“這位懷亭先生，子玉先生你必然感興趣。”
沈浪見李學進說的神神秘秘的，頓時有些好奇，倒是沒去糾正那子玉先生的說法了。
“為何？”
“這位可是聲稱《聊齋志聶小倩》是他寫的。”李學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