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主人姍姍來遲,紅蓮池旁的涼亭中,沈良玉已等候多時。
說是宴席,這涼亭中卻只備下一壺酒,兩盞茶而已。
顧雨山沿著通往池中心涼亭的木道,一步步走來。
他望著涼亭中的沈良玉,走的很慢很慢,自己卻渾然不知。
顧雨山一步步走進,沈良玉緩緩起身。
顧雨山在涼亭中站定,看著眼前的沈良玉,就只是看著,失了神。
好一陣,沈良玉欠身,道:“將軍。”
顧雨山這才回了神,想要抬手去扶,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撤回。
沈良玉起身,抬起頭來看著顧雨山,道:“良玉很好。”
顧雨山頃刻又失了神,他轉過身去,走到涼亭欄杆旁站定,月光下搖曳的荷葉在他眼中模糊。
“荷生他……”
荷生他並無惡意,只不過與他顧雨山相關的,他都要胡鬧一番。顧雨山是想這樣說的。
“小荷生……現在該稱他孟將軍了。”
沈良玉起身,輕輕走到顧雨山身旁站定,望著這終得一見的紅蓮池。
“是啊。”
顧雨山有些感嘆道。小荷生,這個稱呼,許多年沒人提起了。這個十年前被孟荷生定為禁區的稱呼。
這個稱呼是誰為何提起的?顧雨山愴然而笑。
十年前,四十八歲顧融還是嶽陵城的將軍,四十五歲顧允康還是顧融的副官。
十年前,十四歲的井沢和十三歲的江一舟還在二十五歲的陸文衝手下衝鋒陷陣。
那時候的兩人,年輕氣盛,卻被陸文衝的暴脾氣訓的規規矩矩。
十年前,十一歲的顧城和十歲的葉紅蓼還是教練場上兩個新穿軍服的小兵。
除了訓練之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打掃衛生,整理軍械。還有就是,被老兵欺負。
十年前,二十一歲的花繁和十三歲的林戈才晃盪到嶽陵城。
才晃盪到嶽陵城的花繁花參謀,就像只花蝴蝶一樣,在趙蒙和身邊盈盈轉轉。
十年前,十六歲的少將軍的孟荷生隨四十七孟善卿前來增援。
戰事罷了,卻因在顧府偶遇前來給十五歲顧明山診斷的溪蘇,而毅然決然的留在了嶽陵城。
十年前,十七歲的顧雨山還聽命於軍法處長官趙蒙和。而毅然決然留在嶽陵城的孟荷生亦是。
儘管剛開始時,這不過是他給孟善卿的,留在嶽陵城的藉口。
十年前,顧雨山的副官,還是十六歲的沈良玉。
十年前,趙蒙和二十三歲。
十年前的一切,顧雨山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顧雨山和孟荷生一樣,孤傲不馴,不可一世。更談不上服從趙蒙和的管教。
現在想來,也是在不服趙蒙和這點上,顧雨山與孟荷生這兩個總鬥得你死我活的人,形成了一條對抗趙蒙和的統一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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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對軍法這種東西,兩個人完全沒有絲毫的興趣。
可是,趙蒙和偏偏就有各種方法,讓他們對軍法牢記於心又心存敬畏。
那個時候,溪宅是他們最常賴著的地方。
溪宅的客廳裡,趙蒙和安坐於主座,花繁懶懶的蜷在趙蒙和的左手邊,孟荷生規規矩矩的坐在趙蒙和的對面,顧雨山一樣規矩的端坐在趙蒙和的右手邊。
桌子上一壺梅雲裡,四樽酒杯。溪蘇安靜的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看書,沈良玉站在門邊等候。
這是十年前的多少個日子裡,溪宅中最常見的情景。
趙蒙和不言,顧雨山與孟荷生連呼吸都得降低到絲毫沒有聲音的程度;趙蒙和不允許,顧雨山與孟荷生連那美雲裡散發出的醇香都不敢入鼻。
趙蒙和就是這樣一個,有一百種方式將令兩城將軍都束手無策的兩人管教的服服帖帖,一言一舉都要按照趙蒙和所立下的規矩行事。
在趙蒙和的規矩裡,不允許有一分一釐的逾越和差池。就是這樣一個兩人都敬畏和服從的趙蒙和,卻獨獨對花繁,是不同對待的。
他默許花繁在他面前越界造次,他從不拒絕花繁的纏綿繾綣,他甚至縱容花繁的得寸進尺。
花繁總是喜歡在趙蒙和身旁,撫著一把骨扇,也撫著他的耳畔。
花繁總喜歡輕輕喚著他的名字,他允許花繁喚他“臨川”,這個只有顧融才可以喚的名字。
這是顧融贈與趙蒙和的,最珍貴的東西。
一切不可侵犯的規矩,所有不可觸及的禁忌,只因他那一句輕喚,全部化作風沙。
那個時候,酒窖也是他們最常呆著的地方。
酒窖外,趙蒙和威嚴背手而立,花繁柔柔的站在一旁。孟荷生一言不發的將酒窖中的酒搬出來,顧雨山沉默著將酒窖外的酒搬回去。
這是十年前的多少個日子裡,顧府酒窖外最常見的情景。
趙蒙和不喊停,他們就一刻也不敢停歇的搬著。反反覆覆,從日出搬到日落,從繁星漫天到晨露初晞。
這是兩人發生爭執之時,趙蒙和最喜歡的,教導兩人冷靜的方式。
趙蒙和這方法,不傷體膚,卻讓兩人在沉默的反覆的上下酒窖中,慢慢冷靜,慢慢懂得和自己相處,慢慢學會與對方的行動磨合。
這種時候,花繁和趙蒙和總有興趣在一旁靜靜觀看。
看兩人從劍拔弩張到心照不宣的適時禮讓;看他們從怒氣衝衝到精疲力竭的氣喘吁吁;看他們衣衫整潔到汗流浹背的咬牙死撐;有時候還會耐心十足的看一天一夜。
這是一場週而復始的教導課,身體上的極限負荷,最能讓焦躁的人冷靜。
但只要能讓他們冷靜,趙蒙和從來不怕浪費時間。
記得那次,兩人咬著牙死撐著搬酒罈時,花繁幸災樂禍念著:“雨山。”
兩人在搬酒罈之時,是不允許說話的。每當這時,顧雨山很禮尚往來的回敬花繁一個冷冷的眼神。
但是也只敢看一眼,而且還是在畏懼著趙蒙和的情況下。
花繁趁機纏上趙蒙和的肩。又故意挑著嗓子念:“小荷生。”
剛搬了一罈酒出了酒窖口的孟荷生瞬間被激怒了,本就累得發顫的雙臂此刻更加劇烈的顫抖起來。
孟荷生咬著牙怒視著一臉淫笑的花繁,那眼神中的殺氣,簡直可以將他的腦袋割下釀酒。
身旁的顧雨山見狀,握緊孟荷生那隨時可以揚起並將手中的酒罈摔出去的手臂。
“看來,孟長官的精力還很充沛。”
趙蒙和淡淡的看了孟荷生一眼。如果還有精力生氣,那定是還有十倍無用的力氣需要消耗殆盡。
顧雨山手上用力,看著孟荷生搖了搖頭,暗示他不要亂來。
趙蒙和見顧雨山這般暗示勸阻,看來對他而言,這酒罈是有了成效。卻又故意道:“趙某失責,竟需要顧大少爺費心替趙某管教部下。”
顧雨山沒有鬆開攔著孟荷生的手,但是孟荷生的手臂確實已到了極限。
與從小受趙蒙和嚴苛訓練的顧雨山不同,孟荷生不懂得如何在受罰時合適的分配體力。
顧雨山依舊沉默著,趙蒙和還沒有準他們說話。剛才趙蒙和的話語,也不過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不論他是不是故意的,顧雨山都不會落入這比酒窖外散落的那兩壇酒還要明顯的陷阱。
在趙蒙和手下的這些年,除了槍法謀略,除了軍法軍規,除了治軍理城, 顧雨山學的最多的,就是察言觀色。
服從命令,謹言慎行,三思而為,這是顧雨山所學會的,保全自己的技能。
可這些,孟荷生還沒學會。
顧雨山雙手拖住酒罈的兩邊,抬手將它從孟荷生那顫抖的雙手中接過。
孟荷生的雙手還僵在原地,方才還怒氣衝衝的臉上只剩下茫然和疑惑。
顧雨山這舉動卻也讓花繁不解,花參謀習慣性的搖著骨扇敲著趙蒙和的肩膀,好心提醒道:“臨川,你的小兵好像,越來越團結了。”
兩人的課程從針鋒相對開始,到達成統一戰線,倔強得完成趙蒙和下的命令;再到這般齊心協力的,一致抗外。
趙蒙和任由花繁的骨扇從自己的肩頭走下,在他的琵琶骨上不安分起來。望著不遠處的顧雨山,道:“顧雨山。”
就三個字,顧雨山緩緩轉過身,以最標準的站姿站在那裡。
趙蒙和望著他,顧雨山冷靜的與趙蒙和對視,沒有慌亂,沒有不服,只是平靜的與趙蒙和對視。
那種平靜,就像是明知海嘯即將來臨,卻依舊在海面停歇的鯨魚的平靜。
“你現在可以解釋。”
顧雨山是知分寸的。但是趙蒙和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像顧雨山這般,知分寸到犯錯都可以掌控在絕對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內。
“您給末將的命令是,將酒窖外的酒搬回去。”
由於體力透支,顧雨山的話語少了一貫的力度,卻沒有絲毫的紊亂。
顧雨山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酒罈,繼續道:“這壇酒,現在在酒窖外。”
顧雨山手中的酒罈沒有絲毫的顫動,彷彿整個人和那壇酒長在一起一般,紋絲不動的立在原地。
儘管顧雨山知道,他的體力,也已經快到極限了。
趙蒙和不語,只是平靜的看著冷靜到令人心疼的顧雨山。
這樣的顧雨山,竟讓趙蒙和有時候都忘了,他還不過是個未滿十七歲的孩子。
趙蒙和對顧雨山這個兵,內心是很認可和欣賞的。顧雨山善於謀策,沉穩有度。
只是,善於謀策,在不經雕琢之前,只不過是一無是處的工於心計;沉穩有度,也不過是禁固他前進的枷鎖。
顧府的人,是天生的將士。而顧雨山,是天生的將軍。
一個將軍的度,就是整個軍隊的度。善於謀策,才可應對必將到來的重重佈局。
趙蒙和要做的,就是教會他這個年輕的兵,懂得如何利用不變的軍法治萬變的軍隊,明白如何選擇最合適的方式治這全城百姓。
哪怕教會他,需要不擇手段。
孟荷生強迫著自己抬起痛到沒有知覺的手臂,轉身去接顧雨山手中的酒罈。
孟荷生也知道,顧雨山已經到極限了。孟荷生更知道,趙蒙和明知道顧雨山的極限,卻還是故意這樣讓他站著。
孟荷生雙手托住酒罈,顧雨山沒有鬆手,對孟荷生搖了搖頭。
孟荷生也沒有鬆手,只是雙手託著酒罈,哪怕雙臂已然無力,只是這樣能分擔一些重量也好。
“小荷生——”
這次,花繁花參謀更是將那本就柔軟惑人的音線揚得綿長。
孟荷生卻是咬著牙,盡力抵禦著花參謀的魅音,將更多的力氣用在支撐手中的酒罈上。
“孟荷生。”
同樣是三個字,但是孟荷生並沒有像顧雨山那般規矩的轉身,而是紋絲不動的繼續託著酒罈。
趙蒙和望著孟荷生,他站得筆直,用絲毫不輸於顧雨山的標準站姿站立。
只是相比與顧雨山的平靜,此刻的孟荷生,更多的是固執。
那種固執,就像是明知暴風雨即將襲來,卻依然在空中翱翔的小鷹的固執。
“你也可以解釋。”
孟荷生是從來不顧分寸的。不是不知分寸,是知而不顧。
趙蒙和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像孟荷生這般,不顧分寸到明知後果不可承受卻又倔強的義無反顧。
“您給末將的命令是,將酒窖裡的酒搬出來。”
孟荷生顯然已經到了極限,幾個字都彷彿在一次次衝擊他最後的防線。
孟荷生拼命透支著自己最後的氣力,繼續道:“末將……”
“砰!”
孟荷生話未出口,顧雨山手已離開酒罈。孟荷生被這猝不及防的重力衝破了最後的防線,那酒罈砸在地上,頃刻間化為碎片。
壇中的酒灑落一地,兩人都沒有動。
顧雨山依舊冷靜的看著趙蒙和,孟荷生低著頭,看著酒濺到兩人的身上。
這酒真香,涎香沉,這味道他們終生難忘。
花繁看著那一地碎片,連連搖著頭,惋惜道:“一十五年的涎香沉,可惜了。”
這涎香沉釀了一十五年。趙蒙和來嶽陵城一十五年,正如那壇碎落在地上的涎香沉一樣。
這種高度,原不會碎成這般模樣。趙蒙和確信,剛才顧雨山根本不是松了手,而是用力摔了下來。
這一用力,將一直奮力託著酒罈的孟荷生,也嚇到了。
他不知道趙蒙和有沒有看出來顧雨山的舉動,他不知道等著自己的後果是什麼,更不知道等著顧雨山的,又是什麼。
孟荷生緩緩抬起頭,又緩緩的轉過身,同樣標準的姿態與顧雨山並肩而站。那終於看向趙蒙和的眼神中,卻是異常的安靜。
那種安靜,是小鷹落在懸崖邊,等候暴風雨肆虐的安靜。
“跪下。”
趙蒙和向來不給任何愚蠢的過錯任何辯解的機會。
實際上,顧雨山也絲毫沒有辯解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在趙蒙和面前,察言觀色和謹言慎行只能在一定範圍內保護自己。
而孟荷生,不在這個範圍內。
趙蒙和是顧融的義子,也就是他顧雨山的兄長。這個年長他六歲的兄長,卻是如師似父一樣的存在。這一罰,理所應當。
況且,這本是他顧雨山咎由自取。
當過錯已成事實時,無論原因結果如何,無論趙蒙和有沒有看出自己的心思,服從,都是唯一也是最明智的選擇。
只是這次,不似以往的服從。此刻的顧雨山視線依舊在趙蒙和身上,順從的屈膝跪下。地上的碎片割入雙膝,混著涎香沉,深入骨髓的痛。
顧雨山未曾想過,痛也可以這樣醉人。
趙蒙和仍舊站在原地,看著顧雨山順從的跪在那堆碎了一地的殘渣上,看血水染紅了殘片。
愚蠢。
除了這兩個字,趙蒙和已想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顧雨山剛才的行為。
顧雨山的心思,完全可以在他趙蒙和手下保全自己;可是,卻沒有能力再顧及其他。
如今卻為了孟荷生,接了本不屬於自己的酒罈,耍了心思與他趙蒙和狡辯;又為了阻斷孟荷生那句“末將認罰”而故意摔了酒罈。
這般放肆的心思,竟然還心存僥倖的以為他趙蒙和不曾察覺。
顧雨山,你是善於謀策,這是你的優勢,也是你致命的缺陷。
治軍理城只謀策一步,就等於是自掘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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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的廢話連篇:
才下了雨啊,都快凌晨一點太宰現在還在公司加班啊,臉上長痘了,祝大家珍愛生命身體健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