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準確無誤地擊中靶心,把喬南期方才憋在嗓子裡的所有話語都堵了回去。趙嶸離開之後,他們見面的每一次,他彷彿都在認識新的趙嶸。這一刻他甚至在想,那麼溫和的趙嶸是怎麼尖銳到說出這番話的地步?
他站在趙嶸的面前,分明低頭看著趙嶸的人是他,可片甲不留的還是他。
他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繞成的鎖鏈層層捆綁,又狠狠地一拉——撕不開,卻疼得厲害。
他對趙嶸曾經的不好,都是給現在的愧疚加重的砝碼。
他想對趙嶸的好,也成了趙嶸厭惡的、反感的東西。
他手足無措,無可奈何,只能痛著。
於是他後退了幾步,愴然道:“好,我……我不做了。”
喬南期想看著趙嶸,可他目光剛一對上趙嶸的視線,腦海中就冒出了方才趙嶸說的話——竟是連看都不敢看。
“六兒,”趙嶸說,“幫我倒一下。”
他強調:“勞煩你,我要重新燒過的。”
喬南期踉蹌了一步。
劉順恨不得出去喘口氣,起身一溜煙就溜出去了。
趙嶸見喬南期不再有動作,一直吊著的那口氣總算松了下來。他從未做過這樣出格激進的事情,方才險些露怯,好在他現在因為胃還疼著,臉色必然不算太好,遮掩了他故作生硬、刻意發作的姿態。
他剛才是故意的。
他眼看著喬南期仍然跟著進來,仍然在他言語譏諷後還是那一副愧疚心疼的樣子,知道單純的言語是勸不走這人的。
恍惚間,他似乎想到了一個可能。
喬南期這樣的人,是整個世界都為之存在、構建的男主,是即便有過低潮,最終也總能得償所願的天之驕子。也許他的離開和他現在的拒絕,對於喬南期來說,就像是突然橫亙於前的高峰,如果攀過去了便不算什麼,攀不過去,便要較勁到底。
可他只要沒有堅守陣地,稍稍心軟,等喬南期攀過高峰之後,一敗塗地、一無所有的那個人還會是他。
他理智的言語拒絕,根本沒有用。
如何給一個滿心期待的人潑冷水,如何讓一個不願放棄的人知難而退,趙嶸比誰都清楚。
剛才雖然是故意的,但他也不知不覺宣洩了些本來壓抑得很好的脾氣,以至於現在有種過度的疲憊感。
目的達成,他不再多說,再度閉上眼歇著。
夏遠途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比劉順沉穩些,剛才全程沒有說話。
他起身,緩步走到喬南期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我可能不太適合在這,先回去。今晚我手機不會關聲音,要是你和星平還有什麼別的狀況,記得打給我。”
喬南期沒說話。
夏遠途也知道喬南期什麼性子,說完根本沒等回答,抬腳走了。
一時之間,屋內又安靜了下來。
趙嶸有些冷,往被子裡滾了滾,整個人都縮排了被子裡。
他聽見喬南期打電話叫人來收拾的聲響,沒過一會,這人似乎站在遠遠的門邊同他說:“我……對不起,我剛才……”
“總之,對不起。”
趙嶸沒動,一言未發。
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個可以躲藏的密閉空間,讓他充滿了安全感和溫暖。
“我今天過來,是擔心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剛才一時情急,又讓你不開心了,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多地方不夠好,你不喜歡的地方我都會改,我在學,”像是怕趙嶸聽不見一般,他還重複了一遍,“我在學。”
“我最近知道了很多事情,每天都想和你說對不起,但是都沒什麼機會。”
“等你什麼時候心情好,不那麼生氣了,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不用答應我,給我一個機會就行,我可以向你證明我的喜歡。趙嶸,我們還有可能的。剛在一起那天,你籤協議的時候那麼開心,你還挑了好幾天的戒指,你——”
一道開門聲傳來。
陸星平拿著另一張房卡站在門口,看了一眼正在外頭等著水燒開的劉順,又看了眼地上滿是碎片的次臥,眉梢一挑:“這麼大陣仗幹什麼呢?”
他看上去也有些疲倦,顯然處理餘先那些人也花了不少精力,但和喬南期此刻的狼狽完全不同。
劉順倒完水,說:“在燒水,趙嶸胃疼。”
陸星平又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走上前拿起水杯,越過次臥門前的喬南期,放到了趙嶸身側:“你是胃疼還是手疼?還是最近愛上了摔東西?”
趙嶸在被窩裡聽到陸星平的聲音,掀開被子起身:“學長辦完了?”
陸星平神情微冷:“怎麼能叫辦完?”
“?”
“哦,如果你是說處理今晚的事情的話,辦完了,”他說,“以後的話,可以經常辦辦。”
言語之間,趙嶸自然聽得出來,餘先之後都未必能有好日子過。
趙嶸胃還疼著,此刻坐了起來,拿起陸星平剛才拿過來的溫水,就著胃藥喝了下去。
隨後他才說:“我剛才一時情急,沒忍住動手,希望沒給學長添麻煩。”
門邊,喬南期見著這一幕,握緊了拳頭,指甲已然嵌入掌心。
趙嶸可以毫無負擔地支使劉順去忙活,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喝陸星平端進來的水,只有他,只有他準備的、他做的,趙嶸碰也不碰。
屋內,陸星平找了把椅子坐下,說:“你這樣動手,對我來說是挺麻煩的。”
“??”趙嶸一時之間有些懵。難不成他真給陸星平帶來麻煩了?
啟料陸星平接著道:“麻煩到我只能親自動手多添兩拳——打得太少了。”
趙嶸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想介面,余光中瞥到喬南期仍然站在門口,笑聲一停。
但他沒有同喬南期說話,只是對外頭的劉順說:“六兒,你回去吧,學長都回來了,我和學長聊聊天,沒什麼事。”
劉順也知道今晚基本也就這樣了,聽到趙嶸的話,一溜煙就走了。
他走之後,趙嶸還是沒有開口。
喬南期並不笨,明白這個無聲言語是什麼意思。他看了眼陸星平,想起剛才趙嶸說想和陸星平聊聊天。
雖然他一時之間並不明白,曾經和陸星平全無牽扯的趙嶸,怎麼會突然和陸星平如此熟稔,但他怕趙嶸像方才那樣放下臉來,只好轉身走了出去。
末了,他輕輕帶上了門。
一道輕輕的關門聲響起,將這件套房的客廳和趙嶸所在的臥室隔成了兩處世界。
以前,在他家裡,他關上書房的門,裡頭是他和陸星平,趙嶸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見不著。
現在,一扇門仍然切割開了兩處平靜,可在客廳裡形單影隻地坐著的那個人卻是喬南期。
他關上門後,坐在沙發上,一時之間仍然有些茫茫然。
趙嶸什麼時候和陸星平有這麼多話聊了?
-
趙嶸從緊閉的房門上收回目光。
只聽陸星平突然和他說:“小月的事情,謝謝。”
他鮮少見到陸星平如此鄭重的時候,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應答。過了片刻,他擔心陸星平覺得他會挾恩圖報,才說:“我也只是剛剛好知道了……劉順他算不上認識學長,所以不敢找你,就找到我這裡來。我當時沒到現場,不知道什麼情況,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你。”
這其中其實也有陸小月當初不想讓陸星平知道的緣故。
後來動手起來,趙嶸知道陸小月這事根本壓不住,和餘先等人對峙的時候就讓劉順打電話給陸星平了。
這一晚上混亂下來,便到了現在。
陸星平的鄭重維持不過幾秒。他掏出手機,低下頭開啟了消消樂玩了起來,邊玩邊說:“還行,你要是早通知我,說不定我會把人揍到警察局見。”
趙嶸訝然——陸星平看上去實在不像個會這麼幹的人。
陸星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問,說:“小月是我們家領養的,誰都知道,因為她並不是從小就抱回家的。我當時和她姐姐談戀愛的時候,她已經十幾歲了,什麼事都記得清楚。後來她姐姐一家人因為車禍意外去世,只剩下她一個,我父母就把她領回家了。”
“我不反對她自由戀愛,但她眼光怎麼這麼差?還不如找你。”
趙嶸:“……”
一點都沒有被誇獎到的感覺。
他瞥了一眼陸星平的手機螢幕:“學長。”
“嗯?”
“……你消消樂都打不通關啊?”
“……”陸星平扯了扯嘴角,不著痕跡地重開了一局,說,“我去把南期換進來陪你。”
趙嶸立刻認慫:“我錯了。”
提到喬南期,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正巧酒店的人上來清掃地上的碎玻璃,趙嶸和陸星平看著人打掃,誰都沒有說話。房門開啟的時候,趙嶸瞧見喬南期還在外面,這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不時往他這邊看一眼,沒有離開。
趙嶸收回目光,神情未變。
待到人打掃完了,趙嶸給人塞了一大筆小費,房門復又關上,屋內又只剩下陸星平和趙嶸兩人。
趙嶸此時已經舒服多了,他緩緩坐直,正打算提一嘴婚約的事情。
陸星平卻說:“我收到你給我發的訊息了。”
“學長這是拒絕的意思?”
“我們之前好像有聊過,”陸星平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此刻已經被打掃乾淨的地板,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如果看完了一本喜歡的書,你說你不會再看第二遍。”
“是。”
“但你設想過一種可能嗎?可能只是這本書的結局太讓你反感,所以你再喜歡都不會想開啟,甚至那本書湊上來讓你再看看,你還會失了風度,破口大罵。但如果結局變了,可能你就會改變想法了。你看這本書看了太久,每一個細節都喜歡,你的反感並不是來自於這本書,而是來自於這本書給你帶來的心情。”
“有什麼不一樣嗎?”
“前者是不想翻開這本書,後者是沒有勇氣翻開這本書。”
趙嶸垂眸,默然。
他知道陸星平什麼意思。
“其實學長說的對,”他沒有逃避,供認不諱,“有這個可能。但我做事喜歡看結果,不是過程。這個可能雖然原因不一樣,在我看來,和我不想看這本書沒有任何區別,帶來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學長那天送我的那本書——我扔了。抱歉。”
“送給你的東西,你要怎麼處理都與我無關。”
“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因為結局不好而討厭一本書,那其實反而是一種心存執念,如果真的完全不在意,連書的內容都不會記得,不會有喜惡存在。但是究竟是因為什麼,只有再次翻開才能知道。”
趙嶸張了張嘴。
“你不用回答我,”陸星平堵住了他的話,“我不是來勸說,也不是來開導,我只是作為南期的朋友說我應該說的話,也作為你的朋友,不要求你做任何回答。說完這些,我做到身為朋友的義務就行了。”
“我能明白。”
“總算聰明了一回。”
趙嶸:“。”
陸星平那局消消樂又沒通關。
趙嶸眼看著陸星平眉頭一皺,笑出了聲,接過陸星平的手機,三下五除二便打了過去。
夜色更深了。
喬南期坐在門外,近乎要把沙發的扶手都給撕破,這才忍住了起身去開門的衝動。
他聽到了趙嶸的笑聲。
不是方才看著他時只有冷眼,也不是摘下了一向溫和的習慣而對他言辭尖銳,而是輕鬆地開懷大笑。
……趙嶸之前和陸星平來往頻繁了些,不是因為他嗎?
喬南期心中總有股煩躁,哪哪都不是滋味。
又過了一會,陸星平先出來了。
“我去給趙嶸開間房到隔壁去休息,他家離這太遠,”陸星平走到他身邊,說,“你家也不近,要留這嗎?”
喬南期看著半掩著的房門,隱隱約約能瞧見裡頭趙嶸的身影。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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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你去開吧,開兩間,我睡這套房的次臥就好,也方便照顧小月。”陸星平說。
喬南期:“……”
趙嶸又靠在枕頭上歇了會,這才起身走出了房間。
陸星平直接留在給陸小月開的這間套房休息,他和陸星平說了聲晚安,同喬南期一道走了出去。
關上門後,兩人站在走道上,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動。
喬南期看了一眼趙嶸手上包紮好的傷口,又偷偷打量了一下趙嶸的臉色——看上去確實好多了。
他低聲說:“你今晚好好休息。我不打擾你,我去另一間休息。”
“喬南期。”
趙嶸喊住了即將轉身的喬南期。
喬南期下意識便帶著期望,直勾勾地看著他。
趙嶸眸光輕動。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個東西,在喬南期緩緩攤開。銀色的戒指在走道的暖色燈光下微微泛著光,它安靜地躺在趙嶸的掌心上,像是曾經緩緩流淌、無聲無息的過往。
喬南期一怔,認出了戒指。
這他以往從未特意留心過的戒指,即便此刻只是躺在趙嶸的掌心上,他居然微驚微喜地覺得——趙嶸還留著。
趙嶸垂眸看著這戒指,沒看到喬南期的表情。
他只是說:“可能機緣巧合吧,我以為我丟了它,沒想到它一直在這件外套的口袋裡。你剛才提到了戒指,我就想到它就在我身上……”
他說著,習慣使然,仍舊下意識看了一眼喬南期的左手。
他曾經不知多少次在心間誇過這雙手有多好看,卻從未等到過這雙手戴上他精挑細選的戒指。
喬南期注意到他目光所在,手指不自然地曲了曲,有些急切地同他說:“我不知道放在哪了,我這幾天有在找。我會找到的,再等兩天——”
他話語一頓。
趙嶸已然當著他的面,手腕微動,掌心向下,平淡地將這枚戒指扔到了地上。
銀色的微弱光芒倏地往下一墜。
喬南期似乎是想攔著,可趙嶸的舉動太過突然,他伸出手,卻沒能抓住。戒指落進在地上,一聲未響地滾在酒店走到的地毯裡,不過片刻便靜悄悄地躺在那。
仿若無人在意。
仿若趙嶸一次又一次的冷眼與拒絕。
喬南期睜大了眼睛,雙眼一瞬間泛上微紅。
趙嶸只是收回手,繞開他,拿著房卡開啟了他的那間房。
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或許陸星平說的是對的。
或許他可以嘗試再開啟那本書看看新的結局。
或許新的結局確實有可能是好的。
但他這前後兩輩子,失去的太多太多。此時此刻,好不容易擁有了那麼一點自己能把握得住的東西,他不想再改變了。
他不敢了。
趙嶸關上門,睡了。
-
次日。
趙嶸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昨晚太累,睡得太過倉促,沒有拉上窗簾。
明亮的天光透過玻璃窗撒入,外頭茫茫一片,瞧不見日光,卻亮堂得很。
白色蒼茫的天地間,飄著楊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趙嶸揉著眼睛準備起床,門口有人敲門:“三——啊,趙嶸!醒了嗎?”
是劉順的聲音。
他眯著眼,頭髮凌亂地走到門前開了門:“你怎麼這時候來?”
“這不是擔心你,昨晚那幾位都在,我不敢待嘛。”
“我能有什麼事。”趙嶸讓他坐下,進了衛生間準備洗漱,“昨晚多虧你。一會下館子去,我請客。”
“那我不客氣咯。”
洗漱出來的時候,劉順正在捧著手機看遊戲直播,對他說:“我剛才想給手機充電,把你的手機拔下來了,看到陸星平給你發了一個‘好’字。”
他和趙嶸熟得很,沒太大邊界感,直接問道:“‘好’什麼啊?”
趙嶸一愣。
他第一時間也沒有想到陸星平給他發一個“好”字幹什麼。
他披上外套,腦海中驟然冒出昨日他給陸星平發的最後一條訊息。
趙嶸動作猛地一滯。
——“學長考慮得怎麼樣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