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最終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胸中氣象萬千，面色平湖如鏡——這傢伙可是時刻提醒自個兒，一定要這樣做！
胡尼老爺快活的叫喊聲突然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孟圖老爺沒事了！”他一疊聲叫著，“來啊！快活啊！現在是我們享用美食的時間了！吃完這頓飯，下一頓可要到半夜才能吃了，而且還得摸著黑啃幹麵包！來啊小夥子們，把我們帶的食物都拿出來！”
人們歡叫一聲，開始亂哄哄地來回走動起來，解下駱駝身上的口袋，用木棍和氈布搭起一個又一個小帳篷，整個商隊的營地上頓時呈現出一種熱熱鬧鬧的愉快氣氛。
殷戍喜滋滋地走向兩位姑娘，一左一右將她們輕輕拉了起來。
“來吧可愛的女人，”他端起了兩隻胳膊，“我們去胡尼老爺那邊，去開開心心啃烤**！”
……
太陽的最後一點光芒終於消失在地平線上，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突如其來的北風驅散了悶熱的空氣，氣溫頓時直線下降，這樣的時辰實在是太適合趕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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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蓬特商隊在“伊涅特牆”外足足休息了一個下午，吃飽喝足後便在日落時分上路了。
在胡尼老爺熱心的建議下，人們並沒有繼續沿著‘莫拉皮’大道走下去——那條路沿途還要經過幾個村子，拐來繞去的要增加不少路程——而是準備從野外直插莫拉皮城！
反正這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沙地，有路沒路，又有什麼區別呢？
伊涅特來的奴隸和努比亞衛士們已經擎起了火把，將商隊四周的空間照得恍如白晝；胡尼老爺甚至還一路帶著他心愛的小樂隊，幾名黑人興高采烈地吹吹打打十分熱鬧。
蓬特人則按照他們的習慣嚴格收攏了駱駝隊——在暗夜的環境下，安全可是比什麼都重要。
商隊的“頭頭”們——伊涅特的胡尼和伽卡爾老爺，闊闊塔和他的蓬特手下，以及尊貴的客人——孟圖老爺（殷戍）和他的女伴，此時此刻都擠在了隊伍的最前方。
馬蹄踏在沙地上發出了雜亂的沙沙聲，不時有一匹矮種馬滿意地打一個響鼻，而馬背上的人們卻都奇怪地保持著沉默。
他們也許在下午的休息中就把半輩子的話都說完了，此時此刻竟是無話可說。
“我們要走到什麼時候呢？”殷戍拽緊了韁繩，試圖貼緊胡尼老爺的馬，“要走一整夜嗎？”
胡尼低垂著頭，竟是要睡著了。
這個胖子一個機靈醒過來，開始茫然地環顧四方。
“看見了沒，賽普特，”他突然指著南方的天空，“看見了沒，孟圖老爺，那顆最亮的星！”
所有的人都抬頭望過去。
南方的地平線上空，一顆巨大的亮星正在悄悄眨著眼睛。
“賽普特星，我們的指路神，”胡尼一下子來了精神，“再過一會兒，它就要降到地平線以下啦！這就意味著賽普特神在告誡我們，該休息啦！等到明天早晨的時候，它又會和太陽一同升起……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繼續趕路，也許一個上午就能走到莫拉皮啦！”他突然衝著闊闊塔老爺子嚷了起來，“我說得對不對，尊貴的闊闊塔老爺？”
火把跳躍的火光中，那個蓬特老頭子誇張地笑了起來。
殷戍的眼皮豁地一跳——賽普特星，那不就是“天狼星”麼！
那顆夜空中最明亮的大星竟然在埃及人的生活中佔據如此重要的地位，看來各類考古文獻真是所言不虛！
他的眼珠轉了一轉，正想對那位重要的天狼星大神發表一些讚美之詞，一聲女人的叫喊卻突然打斷了他的思路。
“瞧啊，瞧啊，”塔蒙興奮地指著天狼星，“努特神！努特神的牛奶！”
努特神的牛奶？
什麼亂七八糟的？
殷戍眨巴著眼睛一頭霧水，卻發現人們都在興高采烈地交頭接耳。
“喔，真的是努特神的神蹟！……”
“我們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
“努特神保佑我們平安到達莫拉皮！”
……
殷戍用力睜圓了自己那雙中等散光的雙眼，開足馬力掃瞄著南方的天空。
他發現，就在地平線上，就在那顆明亮的天狼星下方，一抹淡淡的灰白色亮帶正在安靜地升起。
“瞧啊，瞧啊，”胡尼老爺喜不自勝，“我們這些天看到的神蹟，比我之前這輩子看到的都多！”
蓬特人也都在歡樂地嘰嘰喳喳。
也許是太過興奮，一路上都很少說話的塔蒙竟然熱烈地同幾位老爺聊開了。
“……老爺，我只是在五歲的時候幸運地見過努特神的牛奶……我們鎮上的僧人說，所有見過它的人一生都會得到神的眷顧！我想這話是沒錯的，”姑娘開心得滿臉放光，“我在十歲的時候就進了維吉爾的宮殿，一直貼身伺候我的主子……”
“維吉爾？”闊闊塔老爺沉聲問道，“你不是孟圖老爺家的侍女嘛！他不是書記官的管家嘛！”
殷戍的腦子轟的一下，差點撲過去狠揍塔蒙一頓——那個蠢姑娘差點穿幫！
“是的，塔蒙小姐是我們舍普特老爺後來從維吉爾大人家買來的，”他大聲解釋道，“……在她最美麗的年華！慷慨的舍普特老爺把她賞給了我，我說得對不對，可愛的姑娘？”
他氣呼呼地悄悄使著眼色，但願那個蠢女人能在昏暗中看到！
塔蒙一定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她歡快的情緒戛然而止，頭低垂下來，再也不說一句話。
殷戍示意牽馬的蓬特少年將自己與可憐的姑娘緊緊靠在一起。
“你剛才差點害死我們！”他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帶著些氣急敗壞，“沒事兒的時候，最好閉上你的嘴！”
“我很笨是嗎？”塔蒙又委屈又後悔，話音中已然帶了一絲哭腔。
殷戍嘆了一口氣，探出身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輕輕揉捏起來。
“笨女人好，”他輕笑道，“總比綠茶婊強嘛……”
“什麼？”
“……綠茶婊……唔，就是用茶葉來形容一種女人……啊，怎麼說呢……就是看上去挺溫柔善良單純，實際上卻像妓女一樣沒什麼廉恥的女人……”
“茶葉是什麼？”塔蒙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殷戍哭笑不得。真是越解釋越亂！
不知不覺間，“努特神的牛奶”已經悄然爬上了小半個天空。
殷戍抬頭看著那片“牛奶”，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藍紫色的天空是如此高深遼遠，帶著一絲乾燥腥氣的空氣又是如此清澈透亮。
就在眾人的頭頂之上，一條巨大的、朦朧的玉帶橫亙整個天空。
銀河！
它靜靜地流淌著，真的如同一條牛奶傾瀉而成的河流，從東北向南一瀉千里；
它是如此柔軟，彷彿宇宙深處一抹長長的紗巾隨風而起、亙古飄揚。
它散發著柔美的光，而無數的星體則像是鑲嵌在其上的璀璨的鑽石，永不熄滅那多彩的光芒……這壯麗的、神秘的銀河呵！
它究竟有多麼巨大，多麼古老？它有著怎樣難以想象的、怎樣遙遠的過去？
無數的星系、星雲、星團包含其間；無數恆星在那裡生長、發育、死亡，而環繞它們的，又有多少看不見的行星處在人類的視線之外；
一個發光的微末就是一個無限廣大的世界，而這樣的世界在頭頂上那條亮白的光帶之中，竟然整整有一千億個！……
殷戍敬畏地直視天空，思緒已經飛到了九天之外。
他竭力回想著從古至今詠唱銀河的詩句，對於巨大結構的崇拜，對於壯美的感慨和對於遼遠的畏懼已經充塞了他的大腦。
他真想就一直這樣，把自己的眼睛從塵世之中挪開，抬起頭對那天上的奇景定睛凝視，看著那小小的塵世之外的無垠的世界看一輩子。
他不能不感慨，同頭頂上那亙古不變的天河相比，人世間的那些紛爭、戰亂，那些可憐的恐懼、憤怒、貪婪、私慾、狡詐、壓迫……不都顯得極為滑稽可笑嗎？……
他如醉如痴，已經完全沉浸在哲學家一般的自我反省和詰問之中了。
“很美，是嗎，”公主不知什麼時候湊了上來，“我看你一直在仰望天空……如果不是蓬特人在牽著你的馬，我想，你可能會衝到前面那匹馬的屁股裡面去呢。”
殷戍的思路突然被打斷，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肯定不會相信什麼‘努特神的牛奶’之類的鬼話的，”那女人面罩下兩隻漂亮的眼睛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發光，“我說的對嗎，孟圖老爺？”
殷戍精神一振，突然像找到了知音一般，開始滔滔不絕地賣弄他那點天文知識。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興致勃勃地講起了原子質子電子，講起了宇宙大爆炸，講起了星雲和星系，講起了核聚變，講起了超新星爆發……
公主一直在靜靜地聽著，雙眼之中卻看不到一丁點情緒的波動。
“……我，我剛才也是胡言亂語，”他猛地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冷汗開始刷刷往下淌，“我的靈魂出竅後，看到400年後的人都在談論這些……”
那女人還是靜默無聲。
殷戍震驚地發現，她的雙眼中一突然下子湧出了淚水！
“你怎麼了？”他嚇了一跳，“怎麼哭了？”
“沒什麼，”公主飛快地抹了一下眼睛，“你剛才和我說的奇談怪論，再也不要和別人說起……從現在開始起，閉上你的嘴，好好走路。”
“我可是你的孟圖老爺，”殷戍悻悻說道，“起碼的禮貌還是要的……”
公主輕蔑地哼了一聲，將罩袍裹得更加嚴實，再也不搭理他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