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慢慢踱回了他的小桌子，一屁股便坐在草墊上。
阿伊震驚地發現，面前這位老人在一瞬間好像老了十歲——他的志得意滿，他的意氣風發突然一下子不見了；而在他的雙眼中，那種好似精神病人一般的狂熱光芒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突然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他對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非常清楚——他遠遠算不上塞貝霍特普.辛希布大人的心腹，甚至連一個稍微“臉熟”一些的下人都算不上；他能夠留在這位老者身邊，不過是仗著自己安虎家“老人兒”的身份罷了——辛希布大人也許不過是想榨乾淨自己身上最後的一點利用價值。
他當然懂得如何上進：他毫不猶豫地賣掉兩位可能對他構成威脅的姐妹、並親手宰了她們；他迎難而上，明明知道沒什麼好果子吃也要主持對“辛巴庫犯罪團伙”的審判……這些都是他“妄圖”想向上爬的明證。
他絞盡腦汁，他用盡全力，他甘願忍受辛希布家中的一切苦難和侮辱，目的只有一個：在辛希布家站穩腳跟，並尋找一切機會向上爬。
是的，他的意圖是如此明顯，甚至在大人面前都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也許這就是他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什麼起色的原因吧……
但是！
就在現在，就在一個如此隱秘的地方，這位老人竟然讓他看了——他這樣地位的人——完全不該看的東西，還同他談論了如此機密的大事——根據他的經驗，這樣的待遇，往往只在大老爺同自己最貼心的心腹之間才能發生！
那麼，如此魔幻的事實只能用兩個原因來解釋：第一，辛希布大人突然把基安.阿伊，一名來自安虎家的“外來戶”，一位嘴巴上的毛都沒長全的毛頭小子，一個連面都沒見過幾次的準“陌生人”，當作自己的頂級心腹了！第二，辛希布大人也許在這個憋悶的地下宮殿呆得太久了，而且天天同一個死胖子守在一起，也許身心已經受到了巨大的傷害，精神發生了某種錯亂，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向一個突然而至的闖入者一吐為快！
……不管怎麼樣，辛希布大人一定是失心瘋了！
而他，一旦回過味兒來，必定把“洩密”這件事遷怒於己，並毫不猶豫地加以滅口！
那老頭絕對幹得出來！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隱秘角落，宰掉一名毫無根基和勢力的普通小管家，實在是太容易了！
阿伊越想越怕！
他感覺自己喉嚨陣陣發緊，腹腔中的內臟似乎全都緊張地絞在了一起，而豆大的汗珠則順著脖頸滾滾而落，不一會兒他的袍子全都溼透了！
“你熱嗎，小子？”辛希布大人突然奇怪地看著他，“這裡非常涼爽嘛……要不再來一杯‘涼絲絲的提提’？”
這傢伙連忙點了點頭，飛快地為自己又斟了一杯清涼飲料，一飲而盡！
而他的雙目則一直躲躲閃閃地盯著那老頭的嘴唇——如果可敬的大人還要繼續向他“洩密”，他絕對會撲上去抱住自己主子的腿，用最懇切的話語和最真誠的眼淚，哀求那人不要再說了！他不想聽！他也什麼都不想知道！
如果辛希布大人還喋喋不休的話……他，他只能轉身逃跑，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但是，跑掉容易，而他“親愛的尼普特姐姐”又該怎麼辦呢？……
辛希布大人突然拍了拍桌子，迅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你發什麼呆，小子？”老頭子問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阿伊默默地放下小陶杯，恭恭敬敬地挺直了身體。
“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這傢伙頓時有些發矇——他萬萬沒想到辛希布大人竟然會問自己一個哲學問題！
“啊？大人哪……”他有些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我只是一名卑賤的書吏，我怎麼配說這個？您這樣一位大老爺問我……”
“我就想聽聽你的看法，”辛希布大人逼問道，“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人生的意義？”阿伊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人生的意義嘛，就是有一份正當的、能夠帶來足夠收入和榮耀的職業，娶一個不錯的老婆，生下不錯的孩子，一輩子平平安安，安安穩穩、波瀾不驚地走向墳墓……當我站在人生的終點，當我閉上眼睛回首往事的時候，我的內心平穩、安詳，並沒有什麼遺憾留下……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嘛。”
“一輩子安安穩穩、波瀾不驚？”老頭子突然嘲笑道，“喔唷，這是你嗎，我的小阿伊？你不是曾在我面前聲淚俱下地喊出了你的心聲——讓我想想是什麼來著——啊，是呀，你這一輩子不是都在夢想著獲得自由，獲得解放，成為真真正正的一個人嗎？你不是想著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向上爬嗎？看哪，小子，你剛才又在說什麼？一輩子安安穩穩、波瀾不驚！嘿嘿，哈哈……”
阿伊的臉頓時脹得通紅！
“大人，那是我當時情急之下說的一些瘋話……”他慌亂地解釋道，“您可千萬別怪罪……”
“瘋話？不，年輕人，我認為那才是你最真實的想法呢，”辛希布大人笑著說道，“那才是你，這才是老哈列姆的兒子嘛！而什麼‘安安穩穩’才是狗屁瘋話哪……”
可憐的阿伊張口結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辯駁。
“那麼，小子，”老頭子緊追不放，“你認為，我這樣的人，人生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啊，大人！”阿伊大驚失色，再度手忙腳亂地趴伏在地上，“您……我怎麼敢斗膽揣測您人生的意義！”
“你說！”老頭子指點著他命令道，“快說！”
“那好吧，大人，我只好以我可憐的見識來稍稍想象一下，大人！我和您的地位實在是天差地遠……”這個倒黴蛋兒只好訥訥說道，“您已經身居高位，您已經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而且還有數不盡的財富……啊，大人，說一句掌嘴的話，您的偉大成就幾乎是帝國全部男人都夢寐以求的。那您的人生意義又是什麼呢？在我看來，就是保護您已經擁有的一切，盡情地享用它們，並將它們平安地傳給您的後代……是的大人！確保辛希布家族的榮耀，讓這個耀眼的名字在您的手裡不會褪色，這，應該就是您人生的意義！”
辛希布大人突然愣住了。
“保護它們，享用它們，並將它們留給後代……”他又開始在桌面上用手指滾動出“馬蹄聲”，“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
“大人！您的歲數可以做我的祖父，您的智慧和見識博大又深遠，而您的經驗更是遠遠超過了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奴隸，”阿伊謙卑地說道，“既然您讓我說自己的看法，那我只能用自己那點可憐的見識和微末的思想來妄加揣度了……”
“其實，親愛的小阿伊，”老頭子微笑著說道，“你剛才說來說去，其實說的都是‘生活’……你，我，應該怎樣過好自己的一生。你說的嘛，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並不完全符合我的要求；而我問你的問題是，人生的意義。”
阿伊眨巴著眼睛，還沒明白自己主子的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的，人生的意義；或者說，我們為什麼來到這個世間，我們為什麼活著。”
“其實，你在第一次和我見面時，你情緒激烈地嚷嚷出來的一句話我非常同意，你可能沒有注意到，小子，”辛希布大人繼續緩緩說道，“我一直在想著你的那句話。那句話對我觸動很大……”
“是哪句話？”阿伊頓時感到受寵若驚，“大人！我可不敢……”
“你說，你一生中的全部努力和掙扎，最終是為了獲得解放，因為你想要自由，”老頭子的目光突然間變得犀利無比，“你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自由人。是這樣的嗎，阿伊？”
“是的，”這小子只好硬著頭皮承認，“可是，大人！那是我情急之下……”
“而我當時馬上就駁斥了你，小子！”辛希布大人一下子打斷了他，“我說，你以為，我這樣的人就有自由了嗎？我是不是這樣說的？”
“是的。”阿伊臉色蒼白，囁嚅著嘴唇說道。
“你是一名辛希布家的奴隸，你當然沒有自由，因為你的身體和靈魂都屬於我，”老頭子沉著地說道，“而你，覺得我，一名朝廷的重臣，一個地位尊崇、權力巨大、財富驚人的貴族老爺，有自由嗎？”
“大人！您想聽實話嗎？”阿伊突然鼓起勇氣說道，“我怕您責罰於我。”
“你說，小子，”辛希布大人再次展露出笑容，“我最喜歡聽你的實話了！”
“您和我一樣，同樣沒有自由，大人！”阿伊小聲說道，“權力，地位和財富，都是一副沉重的枷鎖，而您，大人，正是它們的奴隸！”
老頭眼中火花一閃，很快就熄滅了。
他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突然再度站起了身，開始在房間內溜達起來了。
“你說得對極了，小阿伊，”他嘆息著說道，“你說你這樣的人不過是一隻牲口，是一頭驢子，在田地裡沒日沒夜地幹活，還要不時遭受主人的鞭子……但是你想過沒有，當一頭驢子不幹活、休息的時候，它是幸福的，快樂的；它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撒歡兒奔跑，在泥塘裡打滾兒……它只會因為自己的懶惰而遭受懲罰，而不會因為田野裡莊稼收成不好而被鞭打……因為它對那塊田野並不負有任何責任，它只是在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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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這樣的人，則是一頭牛，小子，”辛希布大人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阿伊，“可能是一頭健壯的、營養良好的牛，身體上也許還披著繡著金線的花布，肚皮上綴滿了寶石和流蘇；但是神靈讓這頭牛獨自拉著一臺大車行走在懸崖邊緣，而大車上則放置著一塊從‘託伽’採石場開採出來的巨大岩石……這頭牛沒有任何幫手，而且它也不敢休息，不敢停住它的腳步。因為它一旦停下，巨石和大車就會將它拽下懸崖……所以它只能奮力向前。它很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它毫無辦法，它只能拿自己的命來掙扎！……”
“人們只看到了這頭牛的強健和身上的金衣，卻很少有人看到它身後的大車、巨石和懸崖……你可能看到了，小阿伊。很不錯，”老頭子讚賞地點了點頭，“不愧是老哈列姆的兒子！你的書，沒有白讀。”
阿伊又一次感到受寵若驚，連忙謙卑地彎下了腰。
“神創造了世界，並且讓世界依照他的秩序執行，”辛希布大人繼續侃侃而談，“我們每個人都活在秩序之中……因此，從理論上來講，我們每個人生來都是不自由的，而且一輩子都不可能獲得自由。我相信，無數人和你一樣渴望得到自由——儘管大多數人一生都搞不明白到底什麼是自由——而我也不例外。是的，我告訴你，小阿伊，我人生的意義其實異常簡單，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追尋我的自由！”
“我明白，大人……”阿伊喃喃自語道。
“你不明白，小子！”老頭子笑道，“我剛才說了，每一個人都身處神所創造的秩序之中，因此都是不自由的，然而人和人是不同的，總歸有人能夠比其他人更加接近自由，他是誰呢？”
“是誰？”
“誰更接近神，誰就擁有了更大的自由，”辛希布大人突然壓低了聲音，“整個帝國之中，誰，更接近神？”
誰更接近神？
阿伊臉色蒼白，突然驚呼一聲：“大人！是神聖國王……”
“住嘴！”老頭子突然粗暴地打斷了他，“住嘴！我剛才什麼也沒有說，而你什麼也沒有聽見！記住沒有？”
阿伊嚇得嘴巴大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辛希布大人臉色脹得通紅，腳步也開始變得凌亂而慌張，似乎對剛才自己衝口而出的這番話感到極為後悔。
可憐的年輕人只敢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連自己的喘氣聲都在極力壓制！
“小阿伊，我決定了，”老頭子突然停下了腳步，大聲說道，“我任命你，基安.阿伊，作為我，塞貝霍特普.辛希布的特別代表，前往阿馬爾納的安虎家和XXX老爺（法老高階侍從官）家。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只要求你為我完成一件任務：說服尼弗麗特.安虎小姐同意嫁給我，說服泰菲比大人同意我娶她。”
“我知道了，大人！”阿伊顫抖著磕了一個頭，“我必定執行您的命令，大人！”
“你和你的人沒有來過‘卡納霍泰普’，更沒有來過這裡！”辛希布大人的語調一下子變得極為陰冷，“你們什麼都沒看見，沒有聽見！”
“我完全明白，大人！”阿伊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