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蜷縮在一頂被四面草蓆圍得密不透風的小轎子裡面,足足顛簸了一個多小時。
在轎伕有節奏的喘氣聲和轎槓沉重的吱呀聲中,他一邊擦著汗,一邊將白天“覲見”活動的每一個細節都顛來倒去想了很久。
他可以確認,自己當時的行為和表現無可挑剔,並沒有什麼紕漏。
是的,應該說,一切正常。
那麼,那個始終躲在角落裡的、病懨懨的老頭子如此急匆匆地召喚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那個人不是已經在三天前召見了自己的兒子,並且叮囑了他許多應該交代的重大事情麼?
按照帝國的政治傳統,在此時此刻,大維吉爾難道不應該貫徹在親屬任命過程中的“迴避”原則麼?
尊貴的泰菲比大人這是意欲何為呢?
殷戍正在亂想一氣,轎子重重地落地了。
“我們到了,殿下,”黑暗中傳來了哈列姆小心翼翼的聲音。
殷戍偷偷摸摸下了轎,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條漆黑的街道中了。
沒有一絲兒燈火,沒有一點響動。周圍隱約可以看見歪七扭八的磚坯茅草房,一片破敗景象。
在很遠的地方,似乎傳來陣陣喧譁,一種混合了人聲和樂曲聲的奇怪混響。
哈列姆打了個唿哨,一面快要倒塌的破牆上突然開啟了一扇小門。
殷戍頓覺手腕上一緊,一下子被胖老頭拽進了那個門。
他被哈列姆緊緊牽著,在漆黑一團的走廊中七拐八繞跌跌撞撞走了很久。
繞過一堵牆之後,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
喧鬧的人聲和樂曲聲頓時充盈了耳廓。
殷戍發現自己突然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水池邊。
至少有十名美麗的年輕姑娘正在水中嬉戲打鬧,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一個小噴泉正在水池中央歡快地噴著水花,而在它的周圍則漂浮著無數的小木盤,上面堆滿了誘人的水果和點心。
女人們嬉戲的浪花已經打翻了不少,水面上到處都飄著葡萄、無花果、椰棗和甜瓜。
真是暴殄天物喲!
殷戍的眼睛都直了。
他還看見,水池的四周矗立著十幾根矮石柱,熊熊燃燒的火盆安置其上,跳躍的火光將那裡照耀得恍如白晝。
他還看見,在水池對面的岸上橫七豎八放置了幾張木床和案几,新鮮的水果,雕花的陶罐堆得到處都是,無數繡著精美絲線的帷布和掛毯胡亂塞滿了每一個角落。
他還看見,在那些案几的陰影之下似乎有更多的女人,更多的男人。
他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無比急促,心臟開始猛烈撞擊著胸膛。
哈列姆似乎完全不被那讓人面紅耳赤的場景所動,依舊緊緊拽著他的胳膊,倆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水池邊繞開,向院子的深處走去。
殷戍一路上踢翻了無數的酒罐與水果盤,暈頭暈腦的恍如夢中。
難道,哈列姆巴巴地大晚上拉著他出來,就是為了參加這個嗨翻天的大趴體?
……
正在這時,一直縈繞在耳邊的樂曲聲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震耳。
繞過幾棵大樹之後,他看見在一片鋪著地毯的小草地之上,幾名僅僅在腰間系了一根繩子的年輕舞女正隨著音樂的扭動著四肢,手腕和腳腕上佩戴的鈴鐺發出了悅耳的聲音。
在舞女旁邊,則是一隻小小的樂隊,幾名女子正坐在木墩上撥弄著小豎琴一樣的樂器(慄特琴),而在幾名站立的女子之中,有人在吹奏著笛子,有人在按著節拍搖晃著鈴鼓。
而在舞女的對面,一名枯瘦的人正逍遙地半躺在寬大的躺椅上欣賞這妖嬈的舞蹈。
殷戍頓時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凝固了——那正是他的父親,尊貴的帝國大維吉爾泰菲比大人!
勃然而起的澎湃慾望像熊熊燃燒的火苗突然迎頭撞上了人世間最大的瀑布,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泰菲比也發現了他們,輕輕一揮手,女人們便悄悄退下,周圍一下子安靜了。
他從躺椅上直起身來,目光灼灼盯著殷戍。
哈列姆輕輕捅了兩下,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深深鞠了一躬。
“父親,”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您召喚我前來,有什麼事?”
泰菲比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突然呵呵笑了起來。
殷戍莫名其妙抬起了頭。
他驚訝地發現,那個人,和白天相比,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是的,那個老人的頭顱依然鋥光瓦亮,但是額頭和臉上的皺紋竟然神奇地消失不見了。
他面色紅潤,眼中不再是模糊不定的光影,而是變得炯炯有神;
他的身材依然枯瘦無比,但絕不像在覲見時那樣顯得虛弱無力,而是變得精幹結實、生龍活虎,似乎有一種力量隨時會從那身寬大的罩袍中破空而出!
“哈列姆告訴我,你的‘卡’(靈魂)突然脫離了你的身體,旅行到了遙遠的未來,”泰菲比慢慢踱了過來,“它整整離開了一天。在這一天的時間內,你躺在宮殿中不吃不喝,只是在沉睡……”
“哈列姆告訴我,隨後發生了很不幸的事情。你的‘卡’終於回來了,但是它未能完全迴歸……可憐的小安虎喪失了他的絕大部分記憶!”
“哈列姆告訴我,你現在看上去,只是一個擁有了我兒子的外貌和聲音,卻完全沒有他的記憶和經驗的一個陌生人……”
殷戍的頭垂得更低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麼?”老頭子突然站住了身體,刀子一般犀利的目光橫掃殷戍的臉頰,“你不是我的兒子,絕對不是!你到底是誰?”
可憐的傢伙渾身一顫,腿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老爺,老爺!”哈列姆連忙走上前,不住地點頭哈腰,“如果他不是塞內德,他又是誰呢?他可一直乖乖地呆在自己的宮殿中……”
“你們搜查了嗎?”老人中氣十足地喝道。
“遵照您的命令,我們已經徹底搜查過整個宮殿,並沒有外人進出,老爺!”胖老頭賭咒發誓道,“沒錯,老爺,這個人就是塞內德?安虎殿下,老爺!塔蒙和她的姑娘們完全可以作證,我也可以用我的生命來保證!”
殷戍差點嚇昏過去。
他們,竟然,“已經”搜查過,自己的家了?!
“用你們的生命做保證?你們也配?”
泰菲比輕蔑地哼了一聲,圍著殷戍轉了兩圈,仔仔細細將他渾身上下**了一遍。
“你知道陛下給你的任命嗎?”他突然沒頭沒腦問道。
“是的,父親,”殷戍鼓起勇氣,著重強調了“父親”這個字眼,“神聖的國王陛下任命我為‘塔林’州的州長。七日以後我將赴任,父親。”
泰菲比又哼了一聲。
“‘塔林’州……在法尤姆地區。那當然是個好地方,有美麗而廣闊的法尤姆湖,有帝國最大的綠洲,有最好的灌溉設施,出產了帝國一半以上的麥子,”他緩慢地踱著步,有些神經質地自言自語,“國王陛下當然要給歷史悠久的安虎家族一個薄面。當然,這也是對你最大的恩惠。做了‘塔林’州長的人,往往可以青雲直上。這一點毫無問題。”
殷戍的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你不會去那裡了,”老頭子突然拍了一下手,“你將要換一個位置,必須換一個位置。”
“什麼?!”殷戍和哈列姆幾乎同時叫出了聲。
“你要去更靠近北方的‘漁夫’州,做它的州長,”泰菲比無所謂地說,“國王陛下已經恩准了,最新的任命書和印信明天就可以頒發。”
殷戍瞪大了眼睛。可憐的他一時還不知其中的厲害!
“‘漁夫’州?!‘漁夫’州!”哈列姆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起來,“老爺!那裡靠著海!是在海邊的!”
“那不好嗎?”泰菲比打了個哈哈,“可以天天吃到最新鮮的海魚。海魚有益於身體健康,小安虎也正好需要營養。”
“不,那是帝國最動盪、最危險的州,老爺!”胖老頭的聲音越來越高,“那裡直接面對‘海上民’的侵略和騷擾!那裡幾乎時刻都處在戰爭狀態中,要麼就是處在臨戰狀態!”
“……”
“而且那個州基本不在我們手裡,老爺!它幾乎全被希克索斯人控制了,”哈列姆的眼睛瞪大了,“到處都是該死的希克索斯人!是的,老爺,我再清楚不過了……去那裡做州長,簡直就是送死!之前的州長沒一個人能夠任滿一年,那些可憐人都死於非命,老爺!!”
死於非命?!
這幾個字彷彿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殷戍的腦袋瓜上!
“你在和我生氣嗎?”泰菲比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很不滿意,是嗎?”
哈列姆大驚失色,腦門上頓時大汗淋漓,忙不迭跪了下去。
枯瘦的老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趴伏在地上唯唯諾諾的胖老頭,目光又向殷戍掃了過來。
可憐的年輕人臉色發白,已經虛弱地快站不住了。
“你明白我們在說什麼嗎?”父親大人溫和地問道,“你能聽懂嗎?”
“完全明白,父親,”殷戍的喉頭有些哽咽,“您要送我去一個動盪不安的州,您要讓我到那裡去送死。”
“送死?”
泰菲比一愣,死死盯住殷戍的臉,足足看了有半分鐘。
他突然拉起殷戍的手,用力拽著他朝著外面的水池走去。
熱熱鬧鬧的喧囂聲重新灌滿了耳朵。
“你看看,小安虎,”他指著不遠處那一大群尋歡作樂的男女,“你仔細看看那個人。”
在熊熊火光中,殷戍如同夢遊一般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一群狂喊亂叫的女人圍觀之下,一名中年漢子渾身精赤,正和一名女子興致勃勃地XXXX。
“辛……辛希布大人!‘小’辛希布!”殷戍如同被雷擊一般臉色發白,磕磕巴巴叫出了聲!
是的,那個狂歡的男人,正是在覲見前肆無忌憚對他展示了極其不友好態度的上埃及總督,那個陛下眼前大紅人的弟弟,“小”辛希布大人!
儘管空氣中依舊帶著一絲白日殘留的悶熱,殷戍卻覺得渾身冰冷。
哈列姆不是反復強調,那個人乃至他的哥哥,都是安虎家族的死敵嗎?
那個人,不是正在陛下的身邊蒸蒸日上,並利用一切機會要把“安虎“這個古老的姓氏踩在腳下嗎?
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眼前看到的這一切。
他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副巨網之中。
他拼命掙扎,卻絕望地發現繩索越勒越緊,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直說了吧!陛下時日無多,我的維吉爾的位置已經極其危險,無數人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在震天的喧譁聲中,泰菲比不得不扯著嗓子吼叫起來,“安虎家絕對不能讓出維吉爾的位置,絕對不能!”
“為什麼?”殷戍也跟著吼叫起來。
“你的祖父、你的父親已經得罪了太多的人!我一旦倒臺,你,我,你的後代,將死無葬身之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不明白!”
“我不得不做一個交易!我已經做了一個交易!”老頭子的聲音稍稍放小了,“你,不再去‘塔林’州,‘大’辛希布大人的兒子去那裡!而且,他們要確保你不能做下一任維吉爾!”
殷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完美的交易,他們沒有理由拒絕!事實是,這筆交易也真的成功了!”
“憑什麼?”殷戍突然激動地喊了起來,“為什麼要這樣?你們憑什麼?”
“憑什麼?憑你叫‘安虎’!”泰菲比也變得激動了,“只有這樣,不管誰會成為神聖的國王陛下,我都能保住維吉爾的位置,一直到我死!記住,這個位置比什麼都重要,比你、我的命都重要!”
“那麼,你就毫不猶豫地用你的兒子做交易,是嗎?”殷戍的眼中已經迸出了淚花,“寧可眼睜睜地看著他送死,完全不顧他的安全和性命,是嗎?”
“……我不得不這樣做!……再說,誰說的你一定會去送死?誰膽敢這樣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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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列姆剛剛這麼說的!”
老頭子突然呵呵笑了起來。
“誰都願意呆在舒適的上埃及!那個老頭子也不例外……他在嚇唬你呢我的孩子,他在嚇唬你!”
“你出賣了我!”殷戍完全沉浸在痛苦的情緒之中了,他一下子哭出了聲,“不管怎麼樣,你毫不猶豫地首先出賣了我……你就算保住了維吉爾的位置,也沒有後代來繼承它了!安虎家族完蛋了!”
“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泰菲比的臉變得有些猙獰,“你至少有個姐姐,美麗的姐姐,她真的比你強得多!她完全有資格繼承維吉爾的位置!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火光跳動之中,老頭子的笑容僵硬扭曲,簡直比哭還難看。
殷戍的臉很快就變成了死灰色。
是的,他的姐姐,尼弗麗特.安虎.尼弗魯舍麗.孟圖霍特普公主。
塔蒙曾經認真地和他講起過她,他卻始終未能放在心上。
他從未見過那個女人,他絕對意識不到,甚至做夢都想象不到,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竟然還有那樣一個女人的位置。
這是天意。這個可憐的傢伙乾脆利落地被一匹斜刺裡衝出來的黑馬打敗了。
他頓時覺得這個世界了無生趣。
“你走吧!”泰菲比木然地衝他揮了揮手,“哈列姆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我,和你的幾個母親,會為你祈禱的!”
殷戍的身體在劇烈顫抖著。
“天底下,哪有這樣式兒的父母啊(唐山口音)?”
不知怎麼的,他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了《瘋狂的石頭》中那位“道哥”的經典臺詞。
在剛才那一瞬間,他真想搞清楚,那個枯瘦的老者為何如此對他;在他穿越之前,維吉爾大人和他的親生兒子之間到底有著如何刻骨的仇恨?
算了,搞不搞得清楚又有何意義呢?
“泰菲比,你這個冷酷無情的畜生!”他突然暴跳如雷,用漢語高聲叫罵著,“泰菲比,你竟然陷害你的親生兒子!”
“你說什麼?”老人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這位激動無比的年輕人。
他雖然聽不懂自己的“兒子”在說什麼,但是從那小瘋子張牙舞爪的神情來看,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我次奧你大爺!”殷戍不顧一切地啐了一口,“我次奧你大爺!”
泰菲比的眉頭皺了起來,嚴厲地盯著他。
“泰菲比,你是母驢、公狗和屎殼螂的雜種!”他終於用古埃及的語言罵了出來!
“跪下!”枯瘦的老人勃然大怒,“跪下!”
整個院子一瞬間便安靜了。
狂歡的們男女停止了喧鬧,惶恐不安地看著角落裡的這一幕。
一直跪在旁邊的哈列姆像彈簧一般彈了起來,猛地踹向了殷戌的膝蓋。
可憐的傢伙立刻結結實實摔了一個狗吃屎。
泰菲比大人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根小鞭子,想都沒想,便“啪啪啪”給躺倒在地上親兒子狠狠地來了三下!
殷戍頓時覺得自己的後背像被野獸猛地咬了一口,又像被烈火灼燒一般劇痛!
他痛苦地嚎哭起來。
“我次奧你大爺,泰菲比!”他語無倫次地哭叫著,“我次奧你大爺,辛希布!我次奧你祖宗……”
水池內外的人們開始低聲議論起來。
殷戍睜開朦朧的淚眼,發現那位“小”辛希布大人正摟著他的女伴,笑眯眯地站在父親大人身邊。
“滾,快滾!”泰菲比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哈列姆一下子把殷戍拽了起來,拖著他匆匆逃出了院子。(未完待續)